「聊斋志异」晚霞

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的热闹气息弥漫在江浙大地。这一日，江河之上，锣鼓喧天，人们沉浸在斗龙舟的欢乐与激情之中。只见那粗大的树段被一剖为二，工匠们精心地将里面挖空，雕琢成威风凛凛的龙的形状。龙身之上，鳞甲栩栩如生，涂上的金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仿佛一条真龙即将跃江而起。龙舟之上，更是架起了雕着花的屋脊，红色的栏杆稳稳地支撑着，为龙舟增添了几分华丽与庄重。而那高高翘起的尾部，足有丈把高，宛如龙尾在江面上翻腾。从雕花的 “龙脊” 上引下布条做的绳索，系在木板两端，一群活泼伶俐的儿童在那垂下的木板上尽情地表演着各种滑稽的动作，他们在龙舟上翻跟头、跳舞，嬉笑玩耍，引得岸边观众阵阵喝彩。然而，这看似欢乐的场景背后，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那滚滚的江河之水，无情地流淌着，游戏中险象环生，孩子们一不小心便极易堕入水中，让观者无不胆颤心惊。

在这热闹与危险交织的背后，还有一群专门训练儿童来做这种表演的人。他们游走于各个村落，以重金利诱孩子的父母。他们巧舌如簧，对父母们说：“把孩子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好好调教和训练他们。一旦孩子成了名，那可就是你们的‘摇钱树’啊。” 然而，他们却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只字不提，只是强调着成名后的种种好处，还要求父母万一孩子不慎失足堕江而死，不得反悔。而在苏州地区，斗龙舟的风俗又稍有不同，那里的龙舟上往往会载上年青貌美的女子，她们身着华服，在龙舟上或翩翩起舞，或弹奏乐器，为这传统的节日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风情。

在镇江，有个蒋姓的孩子，名叫阿端。这孩子自小就身形轻捷灵巧，七岁时便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在那舟上的表演无人能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声价也不断抬高。到了十六岁那年，他已然成为了斗龙舟表演中的佼佼者，人们依旧纷纷邀请他去参加各种斗龙舟的活动。

就在那一年的端午节，阿端如往常一样，在镇江金山进行斗龙舟表演。他在龙舟上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技艺，那敏捷的身姿，娴熟的动作，赢得了观众们的阵阵掌声和欢呼声。然而，就在表演最为激烈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阿端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便失足堕入了江中。那汹涌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尽管周围的人立刻展开了救援，但始终不见阿端的身影。阿端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悲痛欲绝。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却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每日只能以泪洗面，哀哭不止，那伤心的模样让人看了无不心生怜悯。

再说那堕入江中的阿端，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而是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又奇妙的地方。他环顾四周，只见水流和水波如同墙壁一般四周壁立，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水的世界。不一会儿，他便被两个人引着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前。走进宫殿，只见那大殿上端坐着一位头戴盔甲的人，神情威严而庄重。那两个引他来此的人轻声说道：“那人是龙窝的王爷。” 随后便让阿端上前跪拜。王爷看着阿端，和颜悦色地说道：“以你的技巧，就去柳条部吧。” 于是，有人便将阿端引至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阿端走上东面的走廊，便有许多十三四岁的少年出来与他相迎见礼，他们个个朝气蓬勃，眼神中透露出对阿端的好奇与友善。

这时，一位老太婆缓缓走了过来，众人都恭敬地称她为 “解姥”。解姥坐下后，便让大家表演戏龙舟的技能。少年们纷纷展示着自己的才艺，一时间，鼓声锣鸣杂杂喧噪，那响亮的声音在宫殿的许多院落都能清晰地听到。表演结束后，解姥又开始教他们 “钱塘飞霆舞” 以及 “洞庭和风之乐”。阿端认真地学着，解姥担心他不能马上娴熟地掌握，便不厌其烦地亲自去指导他。谁知阿端天赋异禀，只需经过解姥的稍加点拨，便早已娴熟明白了。解姥见状，喜不自禁地说道：“得到了这个孩子，超过了晚霞那孩子也。”

第二天，龙窝的王爷召集各表演部门进行 “汇报演出”。第一个上场的是 “夜叉部”，只见他们个个面容如鬼，身着鱼皮一样的衣服，手中敲着的大锣直径足有四尺多长，而那一面大鼓更是需要四个人才能合抱。当他们开始表演时，一时间声音如雷鸣般大作，其他声音瞬间被淹没。他们所跳的鬼舞更是惊心动魄，随着他们的舞动，巨涛涌出，仿佛要横流天际，而后又像一点点的星光，堕地无影，让人不禁为之惊叹。

接着进场的是 “乳莺部”，一群二八佳人姝丽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她们手持笙箫，和着那细细的笙乐声翩翩起舞。随着她们的舞动，清风习习而起，水的波涛声也渐渐寂静了下来，四周的水仿佛凝结成了一个 “水晶世界”，上下透明，如梦如幻。舞毕，她们优雅地退立于靠西面的台下，那美丽的身姿和动人的舞蹈让人陶醉其中。

再下来是 “燕子部”，都是些未成年的女孩子。其中有一位年龄在十四五岁以下的女郎，尤为引人注目。她甩起长袖，飘动着长长的头发，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翩翩起舞。她的周身飘现出了许多五彩花朵，那些花朵随着舞动而起的风绵绵而落，不一会儿便飘满了整个庭院，宛如仙境一般。舞毕，她随着燕子部的人一起，也立在了西面的台下。阿端在一旁斜看过去，瞬间被这女孩吸引住了，心里不禁喜爱起她来。他忍不住问了同部门的人，有人便告诉他，她就是晚霞。

不一会儿，轮到 “柳条部” 上场了。龙窝的王爷有意要试一下阿端，阿端深吸一口气，向前作舞。他的喜怒随着唱出的声音而变化，抬头低首都很有节制，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将舞蹈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王爷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不禁表扬了他的悟性，并且嘉奖给他一件五彩花纹的连裤上装。那衣服上索着鱼须状的金丝框，框上还嵌有一颗大大的 “夜明珠”，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阿端拜谢了王爷后，回到了西边的台下，走进了自己的队伍。他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晚霞，而此时晚霞也正好在遥遥地注视着他。四目相对，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吸引在一起。过了一会儿，阿端情不自禁地走出了队伍，向着晚霞靠近过去，而晚霞姑娘也渐渐地离开了队伍向他走来。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然而，由于纪律严格，他们都不敢把队伍搞乱，只能互相相看，眼神中透露出心驰神往之情，那一见钟情的滋味让他们陶醉其中，却又略带一丝无奈。

随后出场的是 “蛱蝶部”，童男童女们双双起舞，他们身高相仿，身着黄白相间的服装，整齐划一。他们的舞蹈轻盈欢快，如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感觉。

各部都表演完后，便鱼贯退出。阿端所在的 “柳条部” 跟在了晚霞姑娘所在的 “燕子部” 后面走出，阿端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感，急步上前窜到了队首，而晚霞也故意缓落在后，变成了燕子部的队尾。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阿霞回过头去看到阿端，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她故意丢了一支珊瑚钗在地上，阿端心领神会，急忙拾起来放进了袖子里。

回到住所后，阿端满脑子都是晚霞的身影，茶饭不思，难以入眠。解姥得知后，以为他病了，便前来看望。她带来了许多美味食物，一天三四次地来看他，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手，殷切地慰问着。然而，阿端的病却不见有丝毫好转。姥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她着急地说道：“吴江王的大寿日子已近，你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

这天傍晚，一位童子走了进来，他坐在阿端的床边，轻声问道：“我是蛱蝶部的。你的病是不是因为晚霞？” 阿端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那童子笑了笑，回答道：“那边阿霞也和你一样着呢。” 阿端听了，凄然坐起，急忙问童子有何解决的办法。童子问道：“你还能走路么？” 阿端说：“勉强能走两步。” 童子便扶着他走出了门，然后开启了南面的一间房门，往西面一拐，又打开了另一扇对开门。只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莲花池，约有数十亩。那些莲花都生在平地上，叶子像席子那么大，花像盖子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周围高达一尺，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童子对阿端说：“你先在此坐会儿罢。” 说完便离开了。

过了不久，只见一位美人拨开了莲花叶子，缓缓地向阿端走来，此人正是晚霞。二人相见，不禁都感到十分惊喜，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们互相倾诉着相思之苦，各自也向对方诉说了些平生经历。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后来，他们为了能有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便用一些石块压住四边的荷叶，使那叶子竖立起来，形成了一道障人眼目的屏蔽。他们又将荷叶均匀地铺在了地上以作垫被，然后便情不自禁地进入了那如小巫山大云雨般的甜蜜境界。完事后，二人互订盟约，约定每天黄昏时分在此相会，不见不散。也许是爱情的力量，阿端、晚霞二人回去后，病竟然不治而愈。从那以后，他们每天都会在莲池中相会，享受着这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

又过了几天，阿端和晚霞都随着龙窝的王爷去为吴王祝寿。祝寿现场热闹非凡，各种表演精彩纷呈。阿端和晚霞也各自展示了自己的才艺，赢得了吴王和在场众人的阵阵掌声。祝寿结束后，各部人马都打道回府，然而，吴王却独留下晚霞及 “乳燕部” 的秋香二人，让她们在吴王宫里教习舞蹈。阿端虽心有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晚霞离去。

几个月过去了，阿端始终不见晚霞回来，心中焦急万分，每天都怅然若失。因为只有解姥姥经常会往来吴王宫，所以阿端对解姥谎称自己是晚霞的表哥，让姥姥带他去那里见表妹晚霞一面。解姥心地善良，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到了吴王宫，阿端等了几天，然而王宫戒备森严，晚霞根本无法出来与他相见。阿端无奈，只得怏怏而返，心中的思念之情愈发浓烈。

就在这样思念着晚霞的日子里又过了数月，阿端几乎要伤心欲绝了。一天，解姥姥来了，她轻轻地抚摸着阿端的手，面露难色地说：“晚霞投江死了。” 阿端听了此言，如遭雷击，大惊失色，泪如雨下，不能自禁。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心中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扔了帽子，撕破了衣服，把王爷所送的 “夜明珠” 和晚霞所遗的 “珊瑚钗” 藏在袖子里，一心只想相随晚霞而去。他跑到江边，用头顶，用身撞，想要冲破那如同石壁一般的江水。然而，江水却纹丝不动，他的努力都是徒劳。他想返回去，又怕有人问起他帽子和衣服损毁的事情，万一真相败露，将会受到重罚。阿端陷入了绝望之中，他无计可施，汗流浃背，连脚底都湿了。

就在他感到绝望之际，突然看见那水壁下面有一棵大树。阿端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大喜过望，急急地爬了上去，并像猴子一样地攀上了树梢。他闭起眼睛，奋力一跃，还好没有沾到水。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已浮在了水面上。他心中又惊又喜，连忙游了一会儿，游上了岸。他坐在江边休息，突然想起了老母亲，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于是便乘着一条小船返回了家中。

到了故里，远远看到自家的房子，阿端心中感慨万千，仿佛隔世一般。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窗子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你儿子来了。” 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晚霞。阿端心中一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会儿，一位女子扶着他母亲一块儿出来。阿端定睛一看，果然是晚霞。这一刻，二人喜胜于悲，眼中闪烁着激动和喜悦的泪花。而阿端的老母亲则又惊又喜，又怕又疑，万状交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原来，晚霞在吴王宫教舞时，有一天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震动的感觉，她心中一惊，知道是腹中已结有阿端的 “龙珠”。她不禁惊恐起来，因为龙宫 “法律” 禁严，这种事情必定为所不容。一旦分娩下来，她必将遭受鞭挞之刑。而且她又一时不能与阿端相见，无依无靠，孤立无援。晚霞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想到了死。于是，趁人不备时，晚霞便将自己投入了吴江。可谁知道阎王爷查了她的生死薄，发现她阴寿未绝，仍当继续受苦，因此没给晚霞喝那一碗 “还魂汤”，还将她送回了 “鬼魅人间”。

所以，晚霞跳入水中后并没有沉下去，而是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江水托起，随水飘荡。就在她感到绝望之时，正好有一艘客船经过此地，将她救起。船上的人问晚霞的来由：“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晚霞害怕人们将她送往妓院，于是便像那些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样，神志不清地想了一会儿说：“小女子夫婿姓蒋，家在镇江。” 船上的好心人听了，便代为出资，租了一叶扁舟，嘱梢工将晚霞送归故里镇江。

一开始看到晚霞，听其所述，那蒋家妈妈怀疑这女孩脑子有问题，所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但晚霞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一再把她与阿端相遇相识相爱的经历详细说给蒋妈妈听，蒋妈妈也就不太怀疑了。

蒋妈妈看到晚霞相貌美丽端庄，体态婀娜多姿，人品婉妙幽杳，也就喜欢起来。但是蒋妈妈心里还是认为，晚霞年纪太小，是不会长久为她儿子守寡的。

晚霞走进屋内，只见得这蒋家空徒四壁，一贫如洗，于是便脱下她身上所有珍贵的饰物，拿到街上卖了数万元钱，并把这些钱全部给了蒋妈妈。从这件事上，蒋妈妈觉得晚霞已是下定决心要做蒋家的人了，便更喜欢起了晚霞姑娘。

但是，蒋妈妈又想，自己的儿子都已堕江而死，这一事实众乡亲也都知道，万一晚霞分娩，人们要说她在儿子死了这件事上说谎，所以蒋妈妈就问起晚霞到时候如何应答人们的疑问？而晚霞却说：“妈妈只要知道得了一个真的孙子就行，没有必要让人们都知道么。”听了晚霞一番的劝解，蒋妈妈也就释然起来。

现在，阿端又回到家中，晚霞和蒋妈妈当然都高兴万分，喜极而泣。蒋妈妈不免怀疑起阿端是否真是已经亡故这事。于是就在暗地里请人挖掘起了儿子的棺材，只见里面确实存有骸骨。所以蒋妈妈便诘问阿端：这都是怎么会事？

阿端知事情的原委后，也就爽然悟出了道理：自己实际上真是个“鬼”！这样，阿端不免害怕起晚霞会厌恶于他离他而去，故让其母亲替他保密此事，蒋妈妈当然是同意的了。

后来，蒋妈妈对众乡亲说：当日儿子堕江后并未就死，而是被人救起，现在已平安回家，那座坟里只是个“无名尸”。虽如此说，蒋妈妈心知肚明，恐怕晚霞并不能替他们蒋家生出子息。

过了不久，晚霞还是为蒋家生下了一个男婴，举到亮处反复细看，这孩子也并无什么异常的地方。所以蒋家都开心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端是鬼而非人的这件事情，还是让晚霞有所察觉。晚霞责问阿端：“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穿起了鬼衣的人，七七四十九天后灵魂就会凝固，那样就如同喝过了“孟婆汤”一样，变成了陌生人。不过，假如可以获得皇宫里才有的“龙角胶”，便可以让死人续上骨节，长出肌肉，温上皮肤，早知道了，就把那仙药买回来多好啊。”于是，阿端将那颗王爷奖给他的“夜明珠”拿去市场上变卖，恰逢得一位巨贾识货，愿出资百万加以购入。蒋家获此“横财”，一夜之间便成为了巨富人家。

这天，正值蒋妈妈大寿，小夫妻俩不免起舞斟酒，祝妈妈长寿安康。谁知这歌舞之声传到了隔壁一个有钱有势的淮王耳朵里，那淮王见晚霞貌若天仙，便欲强行夺来为妾。阿端感到害怕，便对淮王说：“我们夫妻二人都是鬼也。”并用鬼无影的方法验证给那淮王看，淮王也就信以为真了。

但是那淮王并不死心，还是要将晚霞捉进宫里，让她在另外的一处宫殿里教习小姐丫环们舞技。晚霞万般无奈，只得先以龟尿把自己的容颜毁掉，然后才出去见那淮王。

晚霞在淮王宫里教了三个月，终因她的舞技已经不可能尽情发挥而被淮王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