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瞎杜子
瞎杜子 杨玉祥 十八岁,我进了一家化工厂,瞎杜子是我的师傅。说来也怪,车间里打扫厕所的脏活,天经地义就是我师傅。他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在厕所忙忙碌碌,累得四脖子汗流。年终,选先进,我举手说:我选杜师傅。 话刚出口,大家眼神惊愕地望着我,只有
瞎杜子
杨玉祥
十八岁,我进了一家化工厂,瞎杜子是我的师傅。说来也怪,车间里打扫厕所的脏活,天经地义就是我师傅。他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在厕所忙忙碌碌,累得四脖子汗流。年终,选先进,我举手说:“我选杜师傅。”
话刚出口,大家眼神惊愕地望着我,只有躲在犄角眯着的杜师傅激灵一下子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摆手说:“别选我,别选我!”
会场进入长时间的沉寂。
会后,车间主任叫我留下,他说:“小杨,你挺聪明的小伙子,怎么一阵阵变成个二愣子。”
我不解地问:“咋了?”
“选谁都行,唯独瞎杜子不行。”
“凭啥?”
“你不知道,他把他嫂子给睡了,扫厕所,那是半强制性的劳动。”
这天,瞎杜子把我叫到他住的宿舍,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盘摊鸡蛋,半斤二锅头酒。
几盅酒下肚,瞎杜子的脸涨红了,说:“我父母死的早,是哥哥把我带大,那时家里穷呀!哥俩睡一个光板床,盖一条破棉絮。屋里摆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桌子,冬天穿不上棉袄和鞋,脚丫子、屁股、手指头冻得化脓。”
“嫂子进了家,家才像个家,才有了热乎气儿。可是不久,哥哥打架判了大刑,二十年呀!嫂子要往前走,因为两个小侄子张着嘴要吃饭呀!
“我当时萌生了一个想法,不能让这个家散了,我要为哥哥守住这个家呀!
“我弃学进了工厂,干了装卸工,当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嫂子手中时,嫂子哇哇地哭了。
“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嫂子给我介绍对象,我不见,说:‘我结婚了,您又没有工作,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呀!’
“嫂子抱着我的头哭了,鼻涕、眼泪抹了我一脸。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嫂子睡在了一起。时间长了,街坊邻居有所察觉,有人捅到派出所,半夜被人抓了个现行。从此我被咱厂定为坏分子,扫厕所是对我进行思想改造。
“对两小侄子,我是当起了做父亲的职责。一次,我见他们穿着鸡腿裤,当即我让他们脱下裤子,用剪子剪掉说:‘人要走正道!’其实我想,等哥哥回来后,我要送给他的是两个好孩子。
“哥哥终于回来了。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从哥哥回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意识到哥哥似乎发现了什么,意识到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背着一个行李卷,往厂宿舍走,走着走着我掉泪了。从哥哥判刑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由一个学生娃变成了临近不惑的中年汉子,二十年的心血,就混了一个铺盖卷。
“过去二十年所营造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了。”
这一天杜师傅喝了不少酒。边说边裂着大嘴哭。四十多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如何劝。只是夺下他的酒杯,不让他继续喝。
后来我上了一所职中业余大学,毕业后调到厂工会。几乎见不到杜师傅。听说他常常夜晚九点多钟,悄悄摸到大哥家的后窗,听听屋里的欢声笑语,回来对同宿舍工友说:“听到他们是幸福一家,——我值了!”
杜师傅刚刚六十岁,头发全白了,背弯了,走路柱起拐,像八十岁的人了。能不老吗!天天喝大酒,三天两头患病。最近又住院了,他传来话,要见我这个高高在上的厂工会主席。
我赶到医院,见身上插满管子的杜师傅瘦骨嶙峋。见到我,他欠欠身子,似乎想坐起来,可是丝毫动弹不得。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想你,我好孤独呀——”眼泪从他眼眶涌出来。
听工友们说,杜师傅养了一个野猫,白天来宿舍寻觅食物,晚上在野外露宿,杜师傅唤野猫为“儿子”,每天都和野猫唠嗑。
“您哥哥、嫂子、孩子们来看您了吗?”我问,同时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喃喃说:“你说得对,我不该搭上自己的一生来挽救一个该破碎的家庭。”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一种悲哀从心底涌出来,我想哭,鼻头发酸,哽咽着说:“您这辈子……不值呀!”
师傅咧咧嘴,但没有哭!
回到单位,我派人去找杜师傅的哥哥,说杜师傅生命垂危,想见他们一家人,希望能抽空看看,杜师傅的哥哥抽着烟,紧闭着嘴,没有吭声。回来人说,杜师傅大哥在家里厉害得狠,他一绷脸,谁出不敢吭声。
杜师傅的哥哥和他们一家人始终没在医院露面。
在医院太平间,开一个简单的追悼会,厂里一下子去了一百多号人,可是没有看到杜师傅一个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