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田子成

 

聊斋志异:田子成

在江宁,有一户田姓人家,曾经也过着平静而温馨的日子。田子成,为人忠厚善良,心怀壮志,常欲一展抱负,为家人谋福。然而,命运的阴霾却悄然笼罩。一次,他在途径洞庭湖时,湖面狂风骤起,巨浪滔天,那艘承载着他希望与憧憬的船只,在惊涛骇浪中剧烈摇晃,最终不堪重负,倾翻于茫茫湖水之中,田子成就此葬身湖底。

彼时,他的儿子田良耜尚在襁褓,懵懂无知,全然不知命运的巨轮已在他的人生轨道上狠狠轧下一道沟壑。噩耗传来,家中仿若天塌地陷,田子成的妻子杜氏,悲痛如汹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望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子,又思及与丈夫往昔的恩爱甜蜜,只觉前路灰暗无光,万念俱灰之下,毅然决然地选择服毒自尽,追随丈夫而去,徒留幼子在这尘世孤苦伶仃。

幸而,田良耜的庶祖母心怀慈爱,挺身而出,将这可怜的孩子揽入怀中,悉心抚养。在祖母的呵护与教导下,田良耜自幼聪慧过人,勤奋好学,心怀青云之志,一心想要重振家族门楣。多年的寒窗苦读,终得回报,他顺利考中进士,自此踏上仕途。

起初,他被派往湖北为官,本欲大展拳脚,施展一番作为。可时光流转,仅仅一年有余,便接到调令,改赴湖南任职。当他途径那片令他家族蒙难的洞庭湖时,往昔的悲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湖面波光粼粼,仿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他心中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痛。他伫立船头,望着浩渺湖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当年在此遇难的惨状,泪水夺眶而出,悲痛难抑,竟无法再挪动一步,毅然调转船头,返回原地。

回到衙署,他向上司禀明缘由,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财力不及,实则心中满是对洞庭湖的恐惧与对父亲的深切追思,恳请辞官归乡。上司却铁面无私,不许他离去,只是将他降职为县丞,隶属汉阳府,责令他即刻赴任。田良耜满心无奈,推辞再三,怎奈院司再三督促,言辞恳切,他只得强压心中悲苦,勉强应允,前往汉阳赴任。

到任之后,田良耜仿若变了一个人。往昔的壮志豪情如烟云消散,他整日心不在焉,放荡不羁,常常独自驾着一叶扁舟,遨游于江湖之间,对衙署诸事不理不睬,似是要用这江湖的浩渺无边,来慰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一日,夜幕低垂,明月高悬,洒下清冷银辉,将湖面映照得如梦如幻。田良耜乘小船出游,船桨划动湖水,泛起层层涟漪,仿若在寂静夜空中奏响一曲悠悠乐章。行至一处,他将船泊于江边,正欲静享这片刻宁静,忽然,一阵悠扬动听的洞箫声如丝缕般飘来,婉转空灵,仿若天籁。那箫声仿若有一种无形的魔力,瞬间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愫,兴致所至,他弃船上岸,顺着月光铺洒的方向,向着箫声源头大步走去。

大约行了半里路,眼前出现一片旷野,几间茅屋孤立其中,在夜色笼罩下,仿若遗世独立的隐者居所。茅屋中隐隐透出昏黄灯光,仿若在黑暗中伸出的温暖援手,召唤着他。田良耜走近茅屋,心跳微微加速,带着几分好奇与忐忑,他轻轻凑近窗户,往屋内偷看。

只见屋内烛火摇曳,正坐着三个人,围桌而饮。上座是一位秀才,看上去三十多岁,面容清瘦,透着几分儒雅之气,眼神却透着一抹深深的落寞;下座是一位老翁,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仿若岁月镌刻的痕迹,此刻正笑容满面,手中把玩着一只酒杯;打横坐着个吹洞箫的,是个少年人,面容青涩,眼眸明亮,仿若藏着漫天星辰,手中的洞箫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

少年一曲吹罢,余音袅袅,仿若仍在屋中回荡。老翁不禁击节赞赏,笑声爽朗:“好曲!好曲!这等才情,真叫人佩服。” 而那秀才却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面对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吟咏诗句,对少年的箫声、老翁的赞赏声,仿若充耳不闻。

老翁见状,笑着转头看向秀才:“芦十兄一定有了佳作,请朗诵朗诵,让我们也欣赏欣赏。” 秀才闻听,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中透着一丝恍惚,片刻后,长声吟道:“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 声音低沉沙哑,满是凄恻哀伤,仿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无尽的悲苦,在屋中久久回荡。

老翁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打趣:“芦十兄又故态发作了!” 顺手拿过一个大酒杯,满满斟上酒,“老夫不擅对诗,就唱首歌劝酒吧。”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 歌声雄浑沧桑,透着几分洒脱,唱完,屋内气氛为之一松,三人面上皆现喜色。

少年站起身来,笑道:“我看看月亮斜到哪里了?” 说着,便从窗子里探出身子,这一探,恰好与窗外偷看的田良耜打了个照面。少年眼尖,瞬间发现了他,拍着手笑道:“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都让人看到了!” 屋内众人闻声,皆向窗外看来。

田良耜有些窘迫,却也不好回避,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内。众人彼此行礼,老翁热情地请田良耜坐到少年对面,笑道:“既然来了,便是有缘,一同畅饮几杯。” 田良耜坐下,见桌上酒杯,伸手一试,却是冷酒,心中微微皱眉,推辞不喝。少年见状,立刻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拿过一把苇草,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酒温热,递到田良耜面前:“先生尝尝,这下该暖和些了。” 田良耜心中一暖,也命随从出去买酒,想要回敬众人。老翁却执意不许,摆手笑道:“莫要见外,今日相聚,便是缘分,不必如此破费。”

接着,老翁又问起田良耜家世,田良耜微微一叹,将家中往事、自己仕途经历详细说了。老翁听完,恭敬地拱手道:“原来是家乡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 说着,他指了指少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 又指向秀才,“这是芦十兄,和您是同乡。”

芦十自见了田良耜后,态度颇为傲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行礼。田良耜心中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发作,问道:“家住哪里?有这样高的才华,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芦十闻言,眼神闪过一丝哀伤,缓缓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经很久了,连亲属都不认识,真令人叹息啊!” 话音落下,屋内气氛仿若凝固,哀伤弥漫。

老翁见状,忙摇手打断,笑道:“与佳客相聚,不赶紧喝酒,只管罗罗嗦嗦,叫人听厌烦了。” 说罢,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又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有个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罚酒。一次掷三个骰子,其一的点数须与另两个点数之和相等,还要暗合一个典故。” 言罢,他率先拿起骰子,轻轻一掷,骰子在桌上滚动几下,停下,是幺、二、三点。老翁哈哈一笑,唱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与汝南张劭为友,两人同时归里,约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去张劭家看望。至期,张劭于家中准备鸡黍。范式果至。)朋友喜相逢。”

第二个轮到少年,少年有些腼腆,拿起骰子,轻轻掷下,掷了两个两点,一个四点,他挠挠头,客气道:“我学识浅薄,知道的都是俗典,清不要见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三国演义》,刘备、关羽、张飞战乱中失散,后在古城相会。)兄弟喜相逢。”

接下来是芦十,芦十面无表情,拿起骰子随手一掷,掷了两个幺点,一个两点,他瞥了一眼田良耜,说道:“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陕西通志》:吕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于外祖母家。父亲长期远游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寻不到。后吕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恻然心动,问之正是他父亲,吕向抱父痛哭,将父亲迎回家中。)父子喜相逢。”

最后是田良耜,他拿起骰子,心中默默祈祷,掷下,点数竟与芦十一样,他微微一怔,随即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后汉书・茅容传》:茅容,字季伟,东汉陈留人。耕于野,与人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郭林宗见而奇之,遂与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杀鸡为馔,林宗谓为己设,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与客共饭。林宗深为感动,称为贤孝。簋,音鬼,古代盛食品用的器具。)主客喜相逢。”

酒令行完,田良耜见夜色已深,起身告辞。芦十却站起身来挽留道:“老乡情谊还没来得及倾吐,怎么就忙着走呢?我还想打听个事,请再坐会儿。” 田良耜心中疑惑,只得重新坐下,问道:“要问什么?” 芦十目光深邃,看着田良耜,缓缓说道:“我有个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个家族吧?” 田良耜心中一惊,答道:“是我父亲。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芦十微微闭眼,似是陷入回忆,片刻后,解释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场,是我收敛了他的尸体,埋葬在江边。”

田良耜闻听,泪水夺眶而出,“扑通” 一声跪下,恳求指示父亲的墓所。芦十上前扶起他,轻声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再和你说。也很好找,离这里有几步路,见坟头上长着十棵芦草的便是。” 田良耜哭着拱手告别。

回到船上,田良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芦十的话,越想越觉得句句都有深意。天刚破晓,晨曦微露,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匆匆赶往昨晚茅屋之处。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骇万分,只见昨晚上的茅屋竟如梦幻泡影,全然消失不见,旷野之上,唯余荒草萋萋。

他满心狐疑,又强压心中慌乱,来到芦十指点的地方。果然,一座孤坟静静矗立,坟头上长着一丛芦草,他颤抖着双手,数了数,正好十棵,刹那间,他恍然大悟:“芦十” 原来是指十棵芦草。昨晚遇到的,定是父亲的鬼魂。

他跪地恸哭,许久才起身,又详细打听当地人这座坟墓的来历。原来,二十年前,本地有个姓高的富翁,乐善好施,心怀慈悲,凡在洞庭湖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捞上来,为他们修建坟墓,以慰亡魂,所以在这地方有几座坟。

田良耜不再迟疑,他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挖开坟,敛好父亲的遗骨,用布包好,背在身上。随后,他毅然决然地弃官返回了家乡。

回到家中,他第一时间询问祖母父亲的相貌,祖母描述一番,竟与 “芦十” 一模一样。后来,他多方打听,又得知江西的杜野侯,原来是自己的表兄,十九岁的时候在江中淹死了,后来他父亲流落到了江西。再回想起芦十的诗 “梦魂夜夜竹桥西”,他这才醒悟,母亲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桥之西。

只是,那神秘的老翁究竟是什么人,他无从得知,也再无迹可寻。这段奇遇,仿若一场大梦,却又如此真实,让田良耜更加珍视身边亲人,也明白了命运虽无常,但亲情的羁绊永远不会消散。此后,他在家乡,守着父亲的遗骨,伴着祖母,度过余生,将家族的故事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