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怡红院里的晴袭之争,看曹公笔下的“宅斗”

红楼梦:从怡红院里的晴袭之争,看曹公笔下的“宅斗”

《甄嬛传》播出十周年热度不减,除了精致的服化道,还在于故事的内核——“宫斗”自带的谋略性与爽感。其实“宫斗”是“宅斗”的特殊变种,而后者是我国古典小说自《金瓶梅》以来蔚为大观的世情描写的重要切入点。

“宅斗”首先发生在一个大家族中,不只涉及爱情姻亲,更涉及嫡庶、金钱、权力等等方面。不只有如“宫斗”般数位女性争夺象征性的夫权资本,也涉及各系亲属、各大家族之间的复杂往来。

“宅斗”是近年来在网络文学领域兴起的新词汇,却很能概括这一审美潮流在我国的特殊地位——绵延的宗法制度及其心理,密闭的家族生活,基于人情社会的往来等形成的审美习惯,都使这一题材获得经久不息的热度。

《红楼梦》从文学史的源流看,也是世情小说的一种,不过更加博大。从分析“宅斗”的角度读红楼,也会生发出一些对人物的新理解,也可以印证红楼本身阐释的开放性。

红楼梦:从怡红院里的晴袭之争,看曹公笔下的“宅斗”
发生在怡红院的争执最符合人们对于宅斗的期待,可谓是最典型的宅斗。在怡红院里,众鬟和宝玉形成了类似宫廷剧中的人物结构。丫鬟们身份低微,可被选入怡红院的,都是贾府奴仆的佼佼者,晴雯的判词也正可形容她们这一个群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而实现她们不甘人后的心气的唯一途径就是获得宝玉的青睐。

无论是家生子如小红,还是从小被卖到贾府如袭人者,都早早看清了自己上一辈侍女的命运——要么是青春逝去,“拉出去配一个小子”;要么是格外恩典,许自家拣择夫婿,平凡到老;要么,是被贾赦一干“须发花白”的老爷收作妾室,在锦绣堆里守活寡。

而她们从小出众,“吃穿和主子一样”,二八芳龄心气炽高,少有人能甘受平凡。从怡红院回到自己的家中,不啻从天堂落入尘灰。所以她们每一个都怀有一个绮梦,这个梦就是得宝玉欢心,在贾府凤凰的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妾室,狐假虎威般继续着富贵生活和众人的敬羡。

这些梦想,至少在袭人通过表忠心的方式得了王夫人的额外月银之前,还是明朗绚丽的。怡红院的女孩子,比其他的女孩子成熟得更早。而一众怀着同样梦想的女孩子们日日处在一个屋檐下,更生出无数事端。

红楼梦:从怡红院里的晴袭之争,看曹公笔下的“宅斗”
人人都说“袭为钗副,晴为黛影”,好似怡红院中晴雯袭人是两大山头,各自为战,其实不然。看袭人处理众鬟对她的敌意的办法,就可以知道,她是没有敌人的。“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一节,多少诗意热闹笔墨,又偏偏闲画出一幅怡红院笑语,使人可以窥见怡红的暗潮汹涌。

先是袭人惦记史湘云,拿碟子盛东西给她送去,引出秋纹送桂花得了贾母、王夫人两处彩头,喜形于色。晴雯讥她“那是别人挑剩下的”,“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了这屋里的谁,引出了一句考语——“西洋花点子哈巴儿”。

这里有两处笔墨值得留心。一处是袭人始终在场,一处是道出考语的主语是“众人”。这一方面可以说明袭人受到的荣耀已被众人侧目,甚至她“调理出来的”麝月秋纹也在其中。一方面也能看出挑起话头的晴雯确是光风霁月,她不是那种切切察察的阴狠人,而是要当面借着玩笑说出自己的醋意。这是她自尊的表现,也是她的自矜。然,就是这样一种自矜使得她永远天真地相信贾母的好感,相信宝玉的另眼看待,却从未为自己晋升筹谋铺路。

与之相比,袭人比晴雯更了解她自己。她的美貌固然是强有力的抗衡,但她的心机远不足以承担这副美貌。每当晴雯挑起众人对袭人的矛盾时,袭人只是轻飘飘地笑骂几句,使矛盾不激化,又显得谦逊。

红楼梦:从怡红院里的晴袭之争,看曹公笔下的“宅斗”
袭人最服人之处在于容忍的气量。晴雯摔扇一节,和宝玉口角,袭人来劝,又更添醋意,将平日私愤也吵了出来,直吵得宝玉要“回太太去,把你撵出去”。此时袭人已受了不少恶气,闹得这样厉害,众人也都风闻,平日威信扫地。但她最擅长的就是以柔克刚,从最不利的局势中扭转出来。

她拦着宝玉,见拦不住,便跪下来。此时众人的反应是“见袭人跪下了,也忙进来都跪下了”。这是袭人悄无声息地获得众人钦敬的典型事件,也更加固了她的“首席”地位。晴雯倒是处处将刀把与人,按宅斗的思路评价,可谓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说袭人没有敌人,其实是说她的个性和心计在整个怡红院没有敌手,她也擅于把明处暗处的敌人转化为“好姐妹”。袭人最大的敌人,也许不是一个具象的人,而是时间,是主子捉摸不定的心绪。四儿和芳官的被逐,是袭人焦虑于青春逝去的本能选择,不可谓不狠厉。“枉自温柔和顺”,断章取义来解,也未尝不是对她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