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我们家,要给活人办丧事
香港回归那年,我外公去世了。
他去世前三天,王仙姑来我家报丧。
1
山路上走来一个女人,一身黑,面戴黑纱。所过之处,家家闭门关窗。
我正在放学路上晃,屁股上挨了一脚。还没回头,耳朵就被我妈揪了起来。
“快走!王仙姑来了!”
她脚下生风,揪着脚尖离地的我,放风筝一样进了家门,咔咔上两道锁,又抓了根扁担顶住大门。
“妈,你在干啥?”我有点怕。
“嘘!”她捂我嘴,“别出声!”
我们从门缝往外看。那黑衣女人越走越近,直到站在我家院子里,不动了。
黑色裙摆在风中轻摇。院里鸡鸭都不叫了。
“快走啊!”我妈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念叨,“不要来啊,这个丧门星。”
“大妹儿,不要闹。开门。”外公说。
一回头,外公外婆站在身后,十指相扣,神情肃穆。
门打开,老两口手拉手走了出去。
黑衣女人说话了:“老戴,三天过后你就走了。准备一下,跟家人道个别吧。”
声音柔和,听上去不算年轻。她的脸在黑纱下看不真切。
外公长吐一口气,双肩一松,转头看向老伴,脸上却是笑容:“不怕,是来找我的。”
外婆没答话,只是更紧地攥住外公的手,佝偻的背微颤。
报丧的女人说:“你们抓紧时间吧,我不打扰了。老人家走后,记得来人报信。再见。”
外公一边抚着老伴的背,一边挥手,答道:“一定一定……多谢了,王仙姑……谢谢!谢谢……”
黑衣女人深深鞠躬,转身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仙姑。
2
天刚黑,家门被撞开。
“你们疯了啊!?给活人办丧事?”
紧随这一嗓子,闯入一女子,二十多岁,目光如炬,几缕乱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来的是三姨。
“仙姑下山,村头吃席,是乡里几十年的习惯。”外婆坐在堂屋正中,面色凝重地说,“这十几年,王仙姑不怎么上门报丧了,想必也是上了岁数,走不动了。也不怪你们小一辈不懂。”
坐她身边的外公却一反常态地轻松,似乎在听家人讨论别人的葬礼。
三姨看看一地碎碗,把坐角落里搓衣角的我妈拉起来:“大姐,妈老汉糊涂就算了,这种鬼话你也信?老汉才六十出头啊,抡得起锄头打得了麦,背几十斤爬坡上坎不喘不歇。哦,那个啥子仙姑,是阎王啊?就一句话,要人三更死,不许到五更?”
我妈抬起红肿的眼,鼻涕拌着嗝儿,呜咽道:“我也想不信哪,但有啥子用?那个女阎王从来没算错过……”
“呸呸呸!”外婆揪起我妈耳朵,“赶快打嘴!王仙姑是圣母妈妈转世……”
“我还是王母娘娘呢!”三姨抓起一个瓷碗又放下,挑了一个铝饭盒扔地上。
瘪了一角的饭盒弹向门口,被一个人灵巧地躲过,沿着门外台阶,叮当蹦跳着滚到院子里了。
我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男青年,鸡窝头,黑框眼镜,神色腼腆,手里拎两个头盔,牛仔裤上全是泥点子。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然后又转向三姨。
三姨一时不知该回应谁的眼神,晃了晃头,最后朝门口抬抬手:“这是我同事,也在县中学教书,叫许仲智。”
男子点头欠身,正想开口,我妈已经扑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唉呀,稀客!快进来快进来。许老师教什么课啊?”
“物理。”
“哎呀,好好好。我儿子六年级了,脑壳笨。要是今年他能考上县中,许老师多多关照。”
“那是,那是。”
“许老师……多大岁数啊?”
“上月刚满27。”
“哦,跟我们小青同岁呢。”我妈瞅一眼三姨,“那个……许老师……成家没有啊?”
图穷匕见。
“大姐!”三姨涨红了脸,咬牙跺脚,“我课上一半就跑了,飙了四十里山路,是来听你问这些的啊?”
“你们吃饭没有啊?”外婆笑眯眯地问。
“还没有。”许老师回以憨笑,摸摸肚子,“小青一挂电话就来找我借摩托。我怕天黑不安全,就带她回来了。”
老两口眼中闪着欣慰的光。
“那先吃饭!”我妈回头喊,“老白!端菜!……老白?个背时的,聋了吗?”
我妈转身往厨房跑去,看样子又要对我爸施以爱的调教。她轻盈跃过地上碎瓷片的样子,仿佛已不记得十分钟前刚说过:“人都要没了还吃什么饭?”
“你们家女的都这么暴脾气吗?”许老师问我。
我俩正蹲在水沟边刷牙。山泉水从橡胶管流出,细细一股,凉得牙床一惊。
昨晚外婆说天黑路远,让许老师挤我床上歇了一夜。
我向他请教了很多物理学知识,主要是关于魂斗罗、超级玛丽之类电子游戏的。
他向我打听了很多家里的情况,主要是关于三姨的,还答应下次带我进城去录像厅看《古惑仔》。
现在他已是我心中的三姨父了。男人的友谊来得就是这么快。
我吐了一口牙膏沫,学着乌鸦哥的口气说:“当然了,我家是女人话事。你要想嫁进来,就得学我爸,大事不插嘴,小事跑得勤,围裙不离身,杀鸡剖鱼样样行。”
“你个娃娃蛮早熟,就是语文没学好。如果我跟你三姨结婚,那叫娶,不叫嫁。”
“你确定?”
堂屋里又远远传来摔碗砸碟的声音。
他歪头听了听,又说:“是我语文不好。”
我俩一起仰脖漱口。
一旁石墩上,老旧的收音机在播放早间新闻。山窝里信号不好,声音时断时续。
“……驻港……首批四十名先遣人员昨日进入香港……今天距七月一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还有七十天……”
“吔~?这是哪个舅子的摩托啊?嘉陵70,洋气哦!”
一个花衬衫中年男人晃进院里,个子瘦高,肩宽背挺,大背头上过量的发胶映出晨光,眼中似有山风。
“二舅!”我向他跑去。
“嘿!白莽子!”
他把我举起来,举到一半就放下了:“你个龟儿,吃的啥饲料?梆重!”
“二舅,我都十三岁了。你也是,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老子要忙大生意!一天到黑的……这位是?”他突然看向我身后。
许老师擦了擦嘴,伸出一只手:“许仲智,是戴青的……同事。”
二舅没握手,撇了一眼许老师嘴角的牙膏沫,递过来一根红塔山,笑着问:“只是同事?”
“不会。”许老师笑嘻嘻地收回手,在胸前摆了摆。
“不会只是同事?”二舅粗黑的眉毛一挑,深邃眼窝里弹出锐利的光,像是要把面前这个男青年分筋剔骨一般地审视着。
“不会抽烟。目前……也只是同事。”
“哦,考察期,懂的懂的。”二舅挤挤眼,收起香烟,“那你好好表现!嘿嘿,难得还有男的看得起疯扯扯的戴幺妹!”
“唉呀,大舅哥说笑了。”许老师憨笑依旧,“戴老师人才这么好,我倒怕配不上人家!”
二舅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包软中华,一抖腕,叼起一根,嬉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哪个是你大舅哥?过门了再叫。”
“莽子!”他又在我后脑勺一拍,“今天让你看看大场面。”
我顺着二舅手指的方向,才发现院外停着四五辆大卡车。车斗里都塞着满满当当的人和货。
二舅打了个呼哨,扬手喊了声:“整起!”
车上人便跳了下来,往院里搬东西:钢管、竹竿、成捆成垛的香烛黄纸、成卷成匹的白布黑纱、条凳、折叠桌、音响、花花绿绿的戏服、铙钹镲鼓二胡唢呐西洋号、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煤气灶、小砂锅、大炒锅、八层笼屉的蒸锅、各色蔬菜水果、两头哼哼唧唧四处乱拱的巨大生猪……
我和许老师拎着牙刷,站边上看呆了。
宽敞的院坝顿时被挤满。二舅在人和物的间隙来回穿梭着,像甲板上的船长、战阵前的大将,一应人物都按照他的指挥井然有序地排布开来。
“不是说你家规矩是女人话事吗?我看这位兄弟好像也挺能作主呢?”许老师在我耳边悄悄说。
“他不一样。”我叹了口气,“不光我家,这世上能框住他的规矩都还没制订出来。”
“我大舅哥是个人物。”许老师感慨道。
“二舅哥。”我纠正他,“而且是未来的。”
“是的。”他点点头,“我感受到了来自未来的压力。”
3
不过几分钟工夫,堂屋对面便立起一套脚手架。当三姨铁青着脸出现在堂屋大门口时,工人们正七手八脚地往上挂十几米长的白幔布和黑纱帘,还有一张巨幅黑白照片。我外公在照片上腼腆地笑着。
“戴烂眼儿!你老汉还没死!”一声狮吼穿过院坝。
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连那两头正被揪着耳朵、满身大汉的猪都停止了挣扎,一小会儿。
三姨跨下石阶,步入院坝。怀抱花圈、手提杀猪刀的人们沉默着向两边分开,就像羊圈里进了一只狮子。
院坝另一头,那个中年浪子转过身来,报以桀骜不驯的眼神。
“是大姐昨天说老头儿要挂了,准备办丧事嘛。我赶回来出点力还不对?”
“你信?”
“我信。干嘛不信?”
“我看你就是盼着老汉死!”三姨咬着后槽牙踏出一步。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开咬。
“嘿嘿,生死有命,这哪是我盼得来的?不过呢,你放心。”二舅得意地指了指院里忙碌的人群:“你看这些,我连夜拉过来的红白喜事一条龙,九大碗的流水席!五袍四柱江湖十八本,全套折子戏!办足三天三夜!保证给老人家来个风光大葬!”
三姨脸色一沉,劈手夺过一旁杀猪匠手里的尖刀,大步向前。四周人群又荡开一波涟漪。
“先给你来个风光大葬!”
一道寒光破风,刀尖停在大背头一寸之外。
二舅冷面如霜,身体纹丝未动,死盯着三姨,说:“来啊,一刀下去,两不相欠。”
没有人敢说话。只有两头猪回过神来,继续哀嚎,嘹亮而凄厉,大概把这女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趁着刚才杀猪匠一愣神,一头肥猪猛地打挺,挣脱了压在它身上的三四个壮汉,撒蹄狂奔。
院坝里顿时乱作一团。
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计,或拦或逃。可那头畜牲赌上了性命,泥头车似的在人群中撞了个七进七出。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锅碗乱飞,活活一头五花赵子龙。
这场面让院落一角的兄妹之争显得不那么紧要了。三姨手上的杀猪刀开始微微摇晃,大概是觉得真砍下去不合适,收回来又略显尴尬,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许老师,低声道:“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许老师碎步上前,被我三姨一棱眼瞪了回来。
“家事家事,我是外人,唐突了唐突了……”他一边走回我身边一边小声叨咕着。
“唉。”我低头闭眼,轻叹一声。
“幺妹,这么久了,累不累?放下吧。”二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三姨缓缓垂下眼帘,刀也渐渐放低。
突然,她眼中亮出一片杀气,忽地转身。
原来是那三百斤的赵子龙已冲到她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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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她反手一掏,左手二指插入猪鼻孔,猛地拽起猪头,右手突刺,“噗呲”一声利刃入喉!
子龙小眼圆睁,惊惧的眼底映出面前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女菩萨压下右腕。尖刀顺着肥白的喉咙划开一道极乐之门。鲜血喷涌而出。石板地上仿佛一朵红莲怒放。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
我听见边上传来吞口水的声音,转头看见许老师面带菜色。
“昨晚忘了跟你说。”我小声讲,“自从我二舅离家出走以后,家里每逢过年杀猪,都是我三姨主刀。”
许老师没答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脖子,估计是在重新考虑要不要当我三姨父。
三姨把杀猪刀“当啷”一声扔地上,回头看向二舅。
二舅缓缓伸出一个大拇指。
三姨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沾满猪血的右手,用二舅的花衬衫前襟擦了个干净。
“幺妹,长大了。”二舅颔首。
“还要多谢你!你走了十三年,我杀了十三头猪。”三姨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第十四头。
“又不是我要走的。”二舅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转头看向院内堂屋,“当年老头子说,只要他还有口气,就不准我进这家门。”
“所以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是吧?”三姨问。
“不着急,还有两天。我就在院里,不进那个门。”二舅指着堂屋大门高高的门槛,“反正排场给他做足了。他要愿意热闹一下呢,就自己走出来。要不想见我也行,过两天要是真咽气了,我再进去抬他出来。”
话音刚落,人群又爆发出一阵骚动。
原来是另一头肥猪,目睹了同伴被超度,发现求菩萨也无用,便自力更生了。它也挣脱了杀猪匠的压制,夺路而逃,深知院内是死地,便带着一身肥膘,鱼雷一样直直射入了堂屋大门。
木门槛被生生撞断。紧接着是屋内的惊呼声和碗碟碎裂声。
我一拍大腿:“唉呀,家里又该买碗了。”
毕竟从昨晚到今早,外婆、我妈、三姨都一直在争论要不要给外公办葬礼。
而在我们家,开家庭会议是一件很费碗碟的事情。
正当我想着这到底是什么家庭,要让一个小孩子操碎了心,三姨尖叫了一声。
原来是那头猪,又从堂屋大门冲了出来。
背上还驮一个外公。
他跨在坐骑之上,死拽着鬃毛,花白散乱的头发与狂奔的猪蹄同频共振,两眼放空,兴许是看见了太公和太婆。
“爸!”
“老头儿!”
“……叔!”
我身边的三个人同时冲出。
肥猪一个急刹,外公从猪背上飞了起来。
许老师一个滑铲,稳稳接住了外公。当他的身体在硬朗的老爷子和更硬的石板地之间撞出一声闷响的时候,我知道,他这个三姨父是当定了。
三姨扑上去时,只来得及给这个可怜的肉垫多加了一人的负重。
追着猪出来的外婆看见这幅景象,差点晕了过去。
追着外婆出来的我妈赶紧接住老太太,指着二舅鼻子就开骂。
“烂眼儿!你是不是嫌老汉走得不够安生?没死也要被你折腾死了!”
而长手长脚的二舅,正缠绕在那头悍猪身上,施以锁喉。
猪和二舅都咬着牙哼哼,沉默着较劲,似乎都有点委屈。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外公扶起来,拍拍灰,捋顺胳膊腿,又挨根儿按了按肋骨条子,挺好,没断的。老爷子身子骨挺结实,看样子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大家再把猪从二舅身上撕下来,很快将那孽畜变成了扣碗肉的原材料。
院坝中间,一家人终于齐齐整整围坐一圈。
历经如许波折,反倒没人说话了。
外公眯起眼睛,看向灵堂正中的大幅黑白照,笑了。
他转头看向家人,说:“人齐了。办吧。高高兴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