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婚故事

我的二婚故事

01

 

我这几天右眼皮老跳,心慌得不行。

 

老高上个礼拜就说他胸闷心悸,有些难受,我让他去医院看看,可是一直没有时间。

 

我们在耀华机械厂旁边经营着一个上下两层的小餐馆,他是大厨兼砧板,我是老板娘兼服务员,没办法,想要多赚点钱,就得自己上,要不然赚的那两钱,给别人发了工资,交了房租,落到自己手里就啥也不剩了。

 

早起我还说,明天关半天门,陪他去医院看看。没想,到了中午,店里12张台坐得满满登登,只听见“咣当”一声巨响。

 

老高晕厥在厨房里,他双目紧闭,满头大汗,炒了一半的菜撒了一地,吓得我一边掐他人中,一边喊人帮忙。

 

来吃饭的大多是熟客,他们七手八脚帮我把老高抬到大门外放平(厨房温度太高了),打了120。

 

我心急如焚,六神无主,要是老高有个啥三长两短,我这后半辈子该咋过?

 

几分钟后,一声“哎哟”,他自己缓了过来,睁开眼睛,坐起身,晃了晃脑袋,不解的目光投向我。

 

我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没出啥事,周围的人慢慢散了。

 

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老高身体最重要。120到了,我拉着他准备上车,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老高死活不让我跟着,嘱咐我守店,他自己去医院,实在拗不过只能作罢,但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担心得要命。

 

02

 

要说起来,我和老高,都命苦。

 

我26岁时,前夫车祸去世。婆婆把30万赔偿款扔到我脚边时,两岁的儿子也被她推搡到我面前,砰地关上了大门。

 

世界这么大,我和儿子却无家可归。

 

娘家是回不去的,自从爹娘去世后,哥嫂见我如同仇人一般。如今,婆家也没了,我背着儿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被一阵菜香所吸引,儿子嚷着饿,我们踏进小饭馆的门,一个男人笑着迎上来,儿子却哇哇大哭。

 

他就是店老板老高,脸上一条疤痕从右眼角到太阳穴,格外吓人,右腿好像短了一截,走路有点跛。

 

我点了蛋炒饭,老高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原来他还是厨师。

 

看儿子吃得太急,呛住了,老高顺手打开一支汽水递过来,说他请。

 

我看门口写着招呼服务员,就问他,我行不行?老高瞅着儿子,难为地说,你这带着孩子,是遇到啥难事了?

 

一句话,让我本就压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说那么多,也许心里积攒了太多的辛酸苦楚,无人倾诉。

 

老高的眼睛红了。

 

他抽了一支烟,沉吟片刻,说:“这样,你和孩子也没地方去,不嫌弃的话,就先住在店后面的储藏间,等找好房子再说。”

 

第二天,我自觉地穿上白色工作服,干起了服务员,隔一阵就到储藏间看看儿子。小家伙好哄,只要有喜羊羊看,有好吃的,就能乖乖呆一天。

 

03

 

老高是四川人,厨艺很好,店面不大,但一到饭点,食客还要排队等座。

 

他也能吃苦,早上6点去市场买菜,厨房忙一天,下班基本都到晚上11点了,可没有半句怨言。还会在忙碌之余,给儿子做糖醋里脊,椒盐蘑菇,儿子很喜欢他。

 

最惬意的时候,就是晚上打烊了,老高弄上几个小菜,我俩小酌几杯。刚开始,我不会喝酒,他笑骂我是个瓜婆娘,我还很生气。

 

后来,慢慢地,能喝个几杯了,两人就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平时话不多,但喝了酒像变了个人似的,满嘴的四川话逗得我乐不可支。

 

我对这个男人,慢慢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和他在一起,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能咂摸出一丝甜意来。

 

老高找人帮忙,让我儿子上了附近的幼儿园。带着儿子报到时,别人把他当孩子爸爸,他也不否认,憨憨笑着去排队交钱。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高兴,儿子怯生生地问:高叔,我能叫你爸爸吗?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

 

我搂着儿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老高干了杯中酒,郑重地对我说:“玉萍,要不,咱们一起过吧。你儿子也是我幺儿,我会好好待他。”

 

他说他结过婚,离了。这些年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虽然吃穿不愁,但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很孤单。我和儿子带给他很多快乐,让他觉得被人需要。他也是想有个暖被窝的人。

 

老高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情呀爱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靠谱的男人,能够撑起我和儿子的天空,做擎天的大树,可以遮风避雨。

 

04

 

我和儿子搬到了老高租的房子里,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相亲相爱。

 

老高会给儿子买贵得咂舌的小汽车、乐高玩具,也会偷偷带儿子去吃肯德基,还和儿子拉钩,回来不能告诉我。

 

他也会把给我买的金耳环藏在大年除夕吃的饺子里,看着我惊愕的样子,和儿子挤眉弄眼,笑成一团。

 

住到一起的第三年,我拿出了存折里的钱,给儿子留下10万的教育经费外,余下的20万和老高的积蓄凑在一起付了首付,买了个二手小两居。

 

办手续时,需要两人的结婚证,老高有些打退堂鼓。在售楼小姐的劝说下,才勉强答应和我领证。

 

去民政局的路上,老高像被逼着上刑场,我心里虽然不痛快,但想着他可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就释然了。

 

有了房子,剩下的就是好好努力,早日还清贷款,为这,老高把抽了几十年的烟都戒了。他说抽烟有害健康 ,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我和儿子买两件衣裳。

 

我经常睡着又笑醒了,这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遇到老高这么好的男人,原来男女之间可以这么美好和谐。

 

前夫活着时,对我很粗暴。在他的思想观念里,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女人不用哄,不听话用拳头和武力就能征服。

 

他不允许我穿裙子,觉得女人露胳膊露腿是勾引男人;不允许我和周围的女人聊天打牌,觉得她们是非多,会带坏我。

 

我只能待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伺候他娘,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街口的小超市买个日用品。

 

那几年,我并不快乐。

 

老高不同,他从来不和我大声说话,有事有商有量,哪怕我有两次收了假钱,算错了账,他也只是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点点我的鼻尖说:“没关系,就当老板娘请客吃饭了。”说完,笑着一跛一跛走开了。

 

05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儿子也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贷款也还完了,老高的身体一定不能出问题。

 

到了下午,老高蔫头耷脑地回来了,我问他到底啥情况,他也不说,只是一个人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天,不会得了啥不治之症吧?

 

我急了,冲到他跟前,就去掏他的衣服口袋,老高躲闪着,板着一张脸:“你这女人,大门口拉拉扯扯的,像啥嘛,给给给,”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检查报告,我也看不明白,他说,医生说他得了一种叫做“肺动脉高压”的肺心病,如果情绪激动,太劳累就会晕厥喘不上气来。

 

这可怎么办?店里离不开他。可是厨房那个环境,油烟大,温度高,确实对他的身体不好。

 

老高一脸为难地踱来踱去,唉声叹气。

 

不管怎样,钱是赚不完的,这几年,我在给他打下手的过程中,学会了一些家常菜的做法,大不了,以后让他在外面招呼客人,我进厨房炒菜。

 

想到这里,我顿觉精神一振,拽着老高进来坐下,拿出一个小本本让他把菜谱上所有的菜的做法都给我写下来。

 

老高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听了我的想法,老高苦涩地笑了笑,吞吞吐吐道:“玉萍,我太累了,你也辛苦了好几年。我想……我想把店转出去,已经有人愿意接手了。”

 

“这怎么行?你不就是身体不好吗?我可以呀,我来炒菜,你指导就好了。为啥要把店转出去?店转出去了,我们吃啥喝啥?”我惊愕地看着老高,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了这个决定。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真是晴天霹雳,就像是一个在黑夜里跋涉很久的迷路人,好不容易见到灯火通明,没想到是海市蜃楼。

 

这个店是我生存的指望,老高是我依靠的男人,可他不吭声,就把店转让了。与其说这个决定让我失望,不如说他的态度让我寒心。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在老高心里的位置,有点心寒。可他现在有病,我不能和他理论计较。

 

06

 

第二天,老高和人家办理了所有的交接手续,转店的28万,他说这钱留着看病,就不给我了。

 

我理解,但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觉得老高不信任我。

 

店没了,但儿子还得养,我每天都在外面跑,想要找份工作,但像我这样一没文凭,二没资历的人又能干什么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超市理货的活,我卯足了劲,想要给经理留下好印象,每天回来就特别晚。孩子也只能拜托老高接送,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那天,当我把整整三推车牛奶上架,累瘫在货架旁时,看到老高的微信:我有事,你记得下午去接孩子。

 

我问他下午几点回来,去干什么,再也没有收到回复。

 

等我把儿子接回家,发现家里异常空旷,老高的所有东西都不翼而飞,拉开衣柜,他的衣服,一件都没有了,电话一直关机。

 

我懵了好一会,才明白:老高走了,撇下我们母子,不告而别。

 

此后的好几天,我都心不在焉,老想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高才会离家出走;抑或是他得了啥治不好的病,怕拖累我们?

 

超市的上班时间太长,我兼顾不了儿子,无奈,只能辞了刚刚熟悉的工作,再次成了失业妇女。

 

其实,我心里还抱有幻想,说不上,老高出去见朋友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我担心他的身体,一直拨打他的电话,几天后,就关机成了空号。

 

一起生活了4年的男人,就这样突兀地消失在我和儿子的生活中。

 

07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老高一直渴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说,不管男女,他都喜欢。可现在孩子来了,爸爸却不见了。

 

这个孩子带给我几分欢喜几分忧,欢喜的是我和老高有了更深的牵绊,忧的是以我现在的状况,不知道如何养活她。要是老高在就好了,他一定高兴得会蹦起来,可我对老高的了解是那么少,除了知道他是四川达县人,别的一无所知。

 

他走得决绝,带走了属于他的所有东西,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这天,路过原来的餐馆,门头没换,店里依旧热腾腾地人声鼎沸。我走进去,想要跟老板打听老高的消息。

 

新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口四川话听起来特别亲切,我没出息地又想哭。

 

他说他也不认识老高,只是在网上看到老高发布的消息,才联系上的。

 

我这才知道,老高转店不是临时起意,那个消息至少在网上挂了半个月。

 

难道老高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肺动脉高压”病,看他晕厥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到了II期,可是我到哪里能找到他?

 

看我一脸失望,正准备离去,那老板拍了下脑门,说:“哎呀,想起来了,我这里有一张你老公的身份证复印件,签合同时留下的。你等着,我去找。”

 

我欣喜得无以复加,总算知道老高的老家地址了,我一定要找到他。

 

手机拍照留存后,我回家找身份证,结果发现,房产证也不见了。这个发现,让我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得找到老高。

 

把儿子托付给邻居阿姨,我承诺一周后回来。儿子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一定要把爸爸找回来,他不在,你做的饭都不好吃。”

 

老高的家乡在四川达县下面的一个小镇,我坐火车,转大巴,坐摩托,走山路,终于站在这片属于曾养育过老高的土地上,山脚下零散的房子里冒出袅袅炊烟,我内心激动又忐忑不安。

实录:我的二婚故事
下集

 

01

 

这个村子不大,一片绿色掩映中,大多是老旧的土坯屋,几座红砖小楼显得鹤立鸡群。

 

我顺着田埂走,问了好几个干活的人,才找到高光明的家,高光明是老高的大名。

 

门口被链子拴住的狗冲着我狂吠,一个女人从屋里蹒跚着走出来,喊着:黑子,闭上你的狗嘴。

 

这女人看起五十多岁的样子,顶着一头刺蓬蓬的短发枯镐灰白,苦瓜脸,小眼睛,颧骨突出,嘴唇发黑,身体好像有问题,手指关节奇异肿大,罗圈腿,杵着拐,她问我找谁?

 

我心里咯噔一声,反问她是谁?高光明在家吗?

 

女人对着屋里喊了声:哈巴儿(老公),出来下。

 

片刻后,趿拉着拖鞋,手里夹支烟的老高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多月不见,他胖了白了,一看到他,委屈的泪水不由自主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老高慌了,扔掉手里的烟,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扯着我就往院子外面拽:“不就是欠你两万块钱吗?又不是不还,还跑这么远来找我?”

 

我懵了,这不是他的家吗?为啥到了家门口,连口水都没喝,就要撵我走?

 

他拉得我跌跌撞撞,女人发话了:“远道而来是客嘛。光明,这是你在外面的朋友?还不请进来喝杯茶。”

 

门口贴着的大红喜字还没褪色,格外刺眼,原来老高偷偷跑回来,是娶亲来了。

 

那我算什么呢?

 

02

 

我甩开老高的手,转过身,在女人的注视下进了屋,房子外表是灰扑扑的土墙,屋里倒是粉刷一新,亮得明晃晃。

 

老高亦步亦趋,脸上冒出了冷汗,一个劲地说:“你回去吧,我会尽快给你把钱打过去。”

 

“这位是……?”女人端茶的手僵硬颤抖,茶水不小心泼洒出来,她放下茶杯,抬头望着老高。

 

我心里滴着血,面上却强装镇定,握紧了茶杯,真想把它泼到老高那张白胖油腻的脸上去。

 

“嗨,这就是我的一个熟人。”老高低头点烟。

 

女人早看出我们之间不对劲,她狐疑的眼神一遍遍在我和老高的身上扫过。

 

“砰”地一声,水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再也不能控制内心的委屈和难过,冲上去就撕扯老高:“你就是个大骗子。”

 

老高一直躲闪,没有还手,女人加入了战局,她抡起拐杖打我,手不利索,但力气很大:“嘿,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找上门来讨打,就怨不得我了。”打完,张着嘴大喘气,胸口起伏厉害。

 

老高想要上前护我,却缩回了脚。我不甘示弱,可看女人这样,心里有些害怕,跑到大门外,高声喊:“你也不问问这个男人,在外面都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我自会问他。可你跑到门上来打人,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女人一手拄着拐,一手抚胸,恶狠狠地盯着我。

 

老高看看我,再看看女人,一声不吭。

 

正在僵持时,一个老人背着满满一篓红薯回来了,喊着老高帮他把背篓卸下来,看见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家里来客人了?赶紧坐吧。”

 

老高递了个板凳过来,我也累了,就势坐下,女人从背篓里捡起一个红薯,对着老高砸了过去:“当着老汉儿的面,说说吧,你们咋回事?”

 

03

 

老高硬着头皮,把我们之间的那段过往说了出来,基本和事实相符。

 

他哀求我:“玉萍,我老汉儿老了,我要给他养老送终。我儿子都结婚了,我这个当老汉儿的,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你回去吧。”

 

其实,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猜到了结局。可我不想认输,毕竟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争取。

 

“老高,你身体咋样?这不是小病,你还抽烟,不要命啦?”

 

坐在旁边的老人跳了起来:“病,啥病,严不严重?”

 

老高摸了摸鼻子,眼看着瞒不过去了,歉疚地说:“玉萍,对不起,我没有得肺气肿,病历是假的。”

 

我这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谎言。

 

原来,他在老家结过一次婚。四川男人喜欢打麻将,老高因为聚众赌博欠了十几万,被家人责骂,一气之下,和老婆离了婚,跑出去打工。

 

刚开始,他在工地上打零工,可是恶习不改,白天干活,晚上在工棚里赌博。第二天,体力不支,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脸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腿也摔断了,好了以后就成了瘸子。

 

他一走好多年,想到欠下的那些债,老婆可能已经改嫁,自己也就随遇而安,最后攒下一点钱,开了那个小餐馆。

 

直到遇见我,才过上了有家的生活。

本以为和我可以终老,没想有一天,他偶遇一个老乡,那人告诉他,他老婆并没有离家,而是含辛茹苦帮他带大了儿子,给老娘送了终。还说,他母亲因为想他,思念成疾,7年前已经去世了。儿子也要结婚了,让他回去参加婚礼。

 

老高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和家里联系上后,老婆听到他的声音,喜极而泣,儿子也一心盼着爸爸回家。

 

可他不知道怎么和我开口,最后想出了这么个馊点子,来了个金蝉脱壳。

 

为了对家人有所交代,他用这些年的积蓄和卖店的钱,给儿子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儿子和儿媳妇住城里,他和老婆,父亲住村里。

 

他以为相隔千里,我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找到家里来,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傻眼了。

 

04

 

命运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以为得苦尽甘来只不过是更苦的开始。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相濡以沫的时刻,现在看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起毛姆的一句话: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中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到美德。

 

我现在了解了,也死心了。

 

对着高光明伸出手:“房产证拿来。如果你不想我告你重婚的话。”

 

他正想去取,旁边的女人咳了一声,高光明迟疑了片刻,说:“那房子也有我的一半,没有我的同意,你别想偷偷卖掉。”

 

“那好吧,我们法庭见。”说罢,我深吸一口气,再也没有看这个男人一眼,转身就走。

 

那个女人对着我挑衅地笑了笑,露出大板牙。

 

一出门,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喷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我狠狠地用衣袖揩掉,高跟鞋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实在没法走。我索性脱掉鞋子,光脚走在村民们看猴似的稀奇目光中。

 

走了老远,有人在后面喊:“幺妹,幺妹,等哈子。”是老人追上来了。他气喘吁吁走到我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对折着的红本本,是房产证。

 

老人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烤红薯。他沟壑纵深的

脸上带着善意的笑,浑浊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我:“我儿子就是个混球,你别告他了好不好?本本给你。这个拿着路上吃。”

 

老人把房产证和红薯塞到我手里,眼神里透出慈爱和哀求,这是我千里跋涉得到的一点温暖,充满恨意的胸腔噗的漏了气,喉咙堵着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地点下头。

 

老人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了。

 

我走出好远,回头,老人还站在远处。

 

05

 

回到家后,儿子满眼都是失望。

 

我只能骗他说老高生病回老家了,等病好了就回来。儿子急匆匆跑去把他的存钱罐抱过来,交给我,说:“妈妈,猪肚子里有很多钱,你都寄给爸爸,买药吃,吃了药病就会好。”

 

孩子的心,纯净无暇,哪里懂得大人的算计和龌龊。如果可以,我希望儿子这辈子都不用懂这些。

 

房产证是拿回来了,但我们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这房子有老高的一半。好在法律有规定,夫妻共同财产必须夫妻两人同意才可出售,要不然,老高恐怕早把房子卖掉了。

 

六年同床共枕,也没看清身边人。我这样的傻女人,活该被骗,想到这里,我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

 

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容不得我自怨自艾太久。

 

一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二是即将面对的生活困境。

 

我去了医院,但大夫说我已经怀孕三个月,过了最佳人流时间,如果引产,对身体伤害很大,建议我再考虑,实在不想要,只能做引产手术。

 

思来想去,纠结来纠结去,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有了胎动。这让我更加为难,以现在的经济情况,生下孩子很不现实,但去打掉一个会动的小生命,我又实在不忍心。

 

最后,我咬咬牙,决定生下来。生活已经够苦了,再苦又能苦到哪里去?

 

儿子在世上就我一个亲人,如果我有一天走了,好歹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和他相依为命。

 

小家伙知道我肚子里怀了个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说以后洗尿布的活,他包了。

 

06

 

趁着身子还轻,我在小区门口租了个摊位,卖麻辣烫。

 

麻辣烫的配方也是老高教我的,不得不说,他真的有做菜的天赋。摊一摆出来,香气就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早上,我送完儿子,就去菜场,买最新鲜的食材,炒料,熬汤,洗切配菜,等儿子放学,我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夜幕降临,就可以出摊了,每天的收入,抵得上我在超市半个月的工资。

 

虽然钱赚得不容易,但周围摊主都很照顾我们娘俩,这让我感觉到人间不光有欺骗,还有真情。

 

等肚子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已经攒了好几万块钱。

 

孕期8个月时,我把摊位转租出去,安心在家待产。

 

儿子偶尔会问起老高,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还说等他回来,要给他个惊喜。

 

有一个晚上,胎动得厉害,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电话响了,接起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没人说话,我猜想是老高打的,就对着电话说:“等你有时间,过来把手续办了吧。”

 

那头还是不说话,我又说:“办了离婚手续,你的那一部分房钱,我会分次打给你。好聚好散。”

 

说完,就挂了电话,从前的种种,排山倒海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我以为,时间可以掩埋一切,可我心里的那个伤洞,始终汩汩冒着血,不能痊愈。

 

突然,肚子疼了起来,身下濡湿一片,我心里暗想,坏了,要生了。

 

强撑着起床,叫醒儿子,打了120,儿子拉着个小行李箱,里面是我提前准备好的产包。我扶着腰,慢慢挪到门口,打开门,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乌漆嘛黑的夜色中闪着红光。

 

我一声惊叫,那东西竟然动了,站了起来,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那张让我恨到牙碎的脸。

 

儿子一个箭步跨出去,喜出望外,蹦到来人的怀里,抱着他:“爸爸,你咋才回来?妈妈要生宝宝了,我们正要去医院。”

 

老高惊愕地看着我挺起的大肚子,忙不迭地放下抱起的儿子,慌乱地说:“玉萍,这么快就发作了?”

 

我顾不上理他,身体一阵一阵的痛,像是有人在拽着我的五脏六腑往下扯,浑身虚汗,衣服黏在身上,难受得紧。

 

老高叮咛儿子在家睡觉,锁好门。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提着箱子,慢慢下了楼,等救护车来的间隙,我瞟了他一眼,微微佝偻的脊背,胡子拉碴,黑瘦了很多,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T恤,衣领都变形了,老了不止十岁。

 

两人默默地站着,他想说什么,但嗫喏着没有说出口,我忍着万箭穿心的疼痛,也不愿去想他怎么会在这么巧,出现在家门口?

 

07

 

上了救护车,还没等到医院,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女儿呱呱坠地。

 

救护车里一阵手忙脚乱,我如释重负,沉沉昏睡过去。

 

睁眼时,天光大亮,入眼一片雪白的世界。挣扎着起身,不小心惊动了身边的小人儿,她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呜呜咽哭了起来。

 

眼前出现一双手,是老高,他熟练地抱起女儿,把奶瓶塞进小家伙的嘴里,哭声止住了。

 

老高看着我,我不看他,背过身去。

 

要不是身边实在需要人照顾,我肯定会对他说一个字:滚。

 

但除了他,现在又有谁能尽心尽力照顾我们娘俩呢?

 

顺产恢复快,不到一周,我就出院了。

 

回到家,我以为进错了房门,整洁干净的房间,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电视柜上碧绿鲜嫩、生机盎然的绿植。我以前忙着做生意,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我也顾不上,也没心情收拾。

 

老高抱着孩子,满屋子溜达,嘴里还说着:“幺妹儿,你看看,这就是咱家,这是你妈,叫妈妈……”

 

我翻个白眼,出生几天的娃娃,能叫妈妈?真是搞笑。

 

“这是我家,不是咱家,你可以走了,恕不远送。”我从他手里夺过孩子,打开大门,指了指。

 

老高神色尴尬地杵在门口,旋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蹦出“对不起”。

 

襁褓里的女儿,眨巴眨巴眼睛,毫无预兆地,撇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望着面前这个矮我半截的男人,头顶斑秃,耷拉着脑袋,像在负荆请罪。

 

心冷不丁被捅了一烙铁,疼得揪心,眼睛干涩,没有泪,我转身朝卧室走:“孩子饿了,给冲点奶粉。”

 

老高像得到赦免的死刑犯,感激涕零,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地面上多了亮晶晶的水滴。

 

他起得太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我忍住笑,抱着孩子进了屋。

 

08

 

老高把我像娘娘一样伺候,没让我沾一滴凉水,没让我受一点气。女儿和儿子都归他照顾,我的任务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满月后,我和儿子女儿都胖了一圈,除了老高。他拖着一个瘸腿,操持这个家,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以前的衣服套在身上,显得格外空旷。

 

我们终于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说起离婚的事。

 

老高不离,我炸毛了:“不离,你咋,就你这怂样,两个老婆,养的活吗?”

 

“没有两个了,只有你。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我气愤不已,拍着桌子,吼叫道:“我受够你了。骗我一次还不够吗?乡下那个女人……”

 

没等我说完,老高打断我:“她死了。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把孩子养大。”

 

死了?怎么死的?

 

原来,他们离婚之后,女人在常年辛苦劳作中,得上了类风湿关节炎,没钱治疗,风湿侵入心脏,演变成风湿性心脏病,他儿子只给妈妈买最便宜的止疼药,就那,还嫌女人是个病篓子。

 

老高回家后,怀着忏悔的心情,把钱都给了儿子买房,但儿子从来不让他们去家里,就连女人病入膏肓,儿子一次都没看过,直到死,女人的眼睛都没闭上。

 

女人上山那天,儿子回来了。

 

老高骂他没人味,他回:“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啥资格骂我?你以为我愿意认你,不过是你还有几个臭钱罢了。以后,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老子。有本事,你就死在外面,别回来。”

 

他早就回来了,但不敢出现在我面前。只能偷偷看我,看着我身怀六甲,还要为生计奔忙,他心如刀绞,但没脸来见我。后来,不见我出摊了,怕我出事,每晚就在门口守着,天亮才走。

 

听到这里,我一声长叹。

 

他在的这段日子,我确实轻松很多。当然,我也知道,老高回头是万不得已,命运这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们,只是渺小的蝼蚁,无力抗争。

 

当我不得不强求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承担了生命无法承受之重,那个阶段充满愤懑与痛苦。我不想再倔强地咬紧牙关,和生活打仗,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抵御狂风暴雨,和我一起,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

 

这个人,可以不是老高,但只有他,才会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我知道,我很怂,但接受他的回归,不代表就原谅他,我会用一辈子,和他慢慢清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