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花仙香玉

聊斋:花仙香玉

崂山脚下有一座道观叫下清宫,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宫院里长着一株耐冬树,高二丈,粗十围。耐冬树旁还有一颗白牡丹,高达丈余,每逢花开时节,璀璨似锦,香气袭人。

这年春天,一位姓黄的书生,为了安静地读书,特地从胶州来到这个雅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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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宫中借了一间屋子,便住了下来。黄生每天读完书,总要到院中散步赏花。尤其是院中的那株白牡丹花,在绿叶映衬之下,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花大如盘。

黄生看了,甚是喜欢。那白色花朵仿佛对黄生有情,似张张笑脸相迎。一阵阵清香飘来,使他情不自禁地常常抚摸着牡丹花,如醉如痴,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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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黄生正在书房读书,无意中从窗内向外望去,忽见花丛中有一个穿着素雅的苗条女子,正漫步在牡丹花丛中间。黄生好生奇怪,心想观中哪来的女子?忙出门追去,却不见了那女子的身影。黄生左顾右盼,一点踪影也没有,心中更觉惆怅。

自此以后,那白衣女郎经常出没在宫院的牡丹花丛中。可是每当黄生要看她时,却又找不到了。黄生无可奈何,便决定隐藏在树丛中,等待她的到来。

这天傍晚,黄生在树丛中等了好一会儿,只见那白衣女子和一位身穿红衣服的女郎并肩走来。远远望去,这两位女子个个长得似天仙一样艳丽,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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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女子珊跚而来,当快到黄生隐蔽的地方时,只见那红衣女子忽然停住脚步,说:“妹妹,此处有生人!”

那白衣女子说:“这些天我常来这里,哪有什么生人?”

话未说完,黄生突然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两女子大惊,慌忙夺路逃走,随风飘拂的袖裙留下了阵阵香风。黄生随后紧追不舍。追过院墙,两个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黄生十分惋惜,于是提笔在树上题了一首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题罢,黄生悻悻地回到书房,将灯点起。此时他再无心读书,只是痴痴地呆在那里苦思冥想。

忽然,那白衣女郎轻轻地走了进来。黄生仿佛在梦中,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相迎,一边让坐,一边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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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笑着说:“昨天见你像个淫盗,今天看了你在树上的题诗,方知你是个重情谊的人呢!”黄生又亲切地问那女子的姓名和未历。

那女郎说:“我名叫香玉,因不愿沦落风尘,被说士关在山中。

黄生对香玉的处境十分同情,忙问:“那说士叫什么名字?我当为你一雪此恨。”

女郎说:“那倒不必,他也未敢逼得太紧。借此机会与你这位风雅之士长作幽会,也是不错的。”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从此,香玉经常来到黄生书房,与黄生相伴。黄生能诗善文,深受香玉敬仰;香玉琴棋皆会,很得黄生称赞。不久,两人便情投意合,如胶似膝。

香玉见黄生对自己感情真挚,便有心以身相许。黄生对香玉早已爱慕,这时真是喜出望外。这一天晚上,两人便成了亲,入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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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醒来,东方已露曙色。香玉急忙起身说:“我贪欢忘了天已亮了。”并深情地对黄生说:“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间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你外惠而内秀,使人爱而忘死。一日即去,如千里之别,盼你晚上早些归来,不要让我久等。”香玉点了点头,含笑而去。

自此,香玉每天必来,两人相亲相爱。有一次,黄生问香玉:“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位红衣女郎是谁?”

香玉说:“她是我的义姐,名叫绛雪。”黄生多次让香玉邀请绛雪来玩,但绛雪总是不肯来,黄生非常失望。

香玉说:“绛雪姐性情清高,不像我对你那样痴情。待我慢慢地劝劝她,不必着急。”

一天傍晚,香玉匆匆地跑来,面容惨然地说:“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从今后咱们要永远分别了。”黄生忙问:“这是什么原故呢?”

香玉擦着眼泪说:“你当初题在树上的诗,现在应验了,我就要被恶人抢去啦!

黄生大惊,忙问:“是谁敢来抢你,快告诉我!香玉只是哭哭啼啼,并不言语。

黄生心急如焚,说:“如果有人胆敢来抢你,我豁上性命也要救你。”香玉只得含泪说:“此乃定数,实难为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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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彻夜未眠。香玉整整地哭了一夜,清早才含泪离去。黄生心疼难忍,但也无可奈何,心中也不免有些嗔怪香玉。

第二天上午,下清宫来了一个叫即墨的豪绅。他在宫中游玩之时,见园中的牡丹色白如玉,非常喜爱,当即令仆人将此花掘起移走。恰好黄生走来,见豪绅正指挥家奴在刨那棵白牡丹。他心疼极了,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去阻拦。

那豪绅见有人阻拦,十分恼火,喝道:“来人哪!把这个穷书生狠狠地教训一顿!

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走上前来,一阵拳打脚踢,把黄生打得奄奄一息。待黄生苏醒过来时,见那棵白牡丹已被抢走。顿时,他心如刀绞,蹲在挖去牡丹的穴旁,失声痛哭起来。

到了晚上,黄生等到半夜还不见香玉到来,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香玉说她要被恶人抢去,原来她就是白牡丹变的。想到这里,黄生愈发悲痛和惋惜。

过了几天,黄生听说白牡丹被那个豪绅移回家后,不久就枯萎死了。黄生十分伤感,于是作了哭花诗五十首,天天来到刨去牡丹的穴旁哭祭。

这一天,黄生祭罢香玉刚要返回,忽见一位红衣女郎哭着走来。黄生仔细一看,那女郎原来就是香玉的义姊绛雪。

绛雪来到穴旁,见了黄生也不回避,只是呜呜地哭个不停。黄生见了更加伤心,也随她哭了起来,两人一直哭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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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早了,黄生请她到书房中坐坐,绛雪也不推辞,边走边叹说:“我和香玉是从小长大的姊妹,她忽然间死去,怎不叫人伤悲?”

回到房中,黄生说:“只怨小生我人穷势孤,无力保护她,才让她遭恶人之荼毒。”

绛雪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书生,所以不愿与你相见。想不到你对香玉如此深情,是个重情谊的人。请公子不要过于伤心。”

黄生十分感激绛雪对自己的安慰,便请她常来。绛雪说:“我必须告诉你,今后我和你相交,只能是朋友关系,要想像香玉那样成为夫妻,这是我所不能够的。”说完,便告辞要走,。

黄生苦苦挽留说:“香玉已经离去,使我吃不下,睡不眠。希望你能留下来,陪陪我,以慰藉我对香玉的怀思,何必这样急于离开呢!”绛雪无奈,只得留下安慰黄生一番,才离去。

绛雪一连数日没有再来书房。这一天晚上,冷雨打着纱窗,沙沙作响,黄生苦苦地思念香玉,难以入眠。他披衣起来,挑灯命笔,作诗一首:“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诗成自吟,忽听窗外有人说:“作诗不能没有和的吧?”黄生一听是绛雪,忙请她进屋来。

绛雪看过诗文,吟诵道:“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罢诗,泪如雨下,他抱怨绛雪不应该多日不来。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与你亲热,只能跟你说一会话儿,稍稍安慰你一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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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每当黄生心中苦闷无聊之时,绛雪就来陪他谈笑散心,但却从来不在黄生房中过夜。

黄生常说:“香玉是我的妻子,绛雪是我的好友。”

黄生以为绛雪也是花仙,每次见面都要问她:“你是花园中的哪一棵?早些告诉我,我好把它移植家中,以免再遭到和香玉一样被恶人夺去的命运,贻恨百年。”

绛雪说:“故土难移,告诉你也没有用。妻子尚且不能一直厮守着你,何况朋友?

黄生不听,硬拉着绛雪来到牡丹前一询问。绛雪也不言语,只是掩口而笑。

腊月将尽,黄生回胶州家中过年。过岁二月间的一天夜里,黄生忽然梦见绛雪来到他家,凄然地对他说:“我有大难,请公子快回崂山救我,晚了就见不到面啦!”

黄生醒后,觉得十分诧异。于是,他急命仆人备好鞍马,星夜向崂山飞奔而去。黄生来到下清宫,滚鞍下马,只见庙里正在修建房屋,旁边那棵高大的耐冬树因妨碍施工,说士们正在用斧头砍伐。

黄生方知所梦即此,慌忙上前加以制止。那些说士看在黄生的面上,没有再砍,耐冬树得以保留下来。

当夜,黄生回到书房正要就寝,忽然绛雪走进来说:“多谢公子搭救之恩。”黄生笑着说:“原来你就是耐冬,早告诉我也不至于会有今天的事啦。今后你若不来,我可要用艾炷烧你了。”

绛雪说:“我早知你会这样做,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黄生说:“今天看到你,不由得想起了香玉。好久没有哭祭她了,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绛雪点了点头,两人一同来到香玉穴旁,临穴痛哭,一直哭到一更过去了,方才回去。

又过了几天,黄生独坐在书房,正在思念香玉。绛雪笑着进来说:“今天给你报个喜讯:你对香玉的深情,感动了天庭花神,又把香玉妹妹送回到下清宫来了。”

黄生听了,心中大喜,忙问绛雪:“什么时候香玉能回来?”绛雪答说:“我也不知,反正为时不远,你等着吧!”

两天过去了,不见香玉回来,也不见绛雪来。黄生来到树下,抱着耐冬树,摇动抚摩,不住地呼唤着:“绛雪!绛雪!”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焦急的黄生回到书房,真的用烛火烧着团艾,准备去烧灼树皮。绛雪突然进来,一把夺过团艾香叶,说:“公子真要使人遭受创伤,我就跟你绝交了!

黄生笑着拥着绛雪,方坐定,香玉盈盈而来。黄生一见,急忙迎上来,紧紧握住香玉的手,两人悲喜交集,边哭边诉说着分别后的痛苦。

香玉回头见绛雪也在这里,便哭着扑过去,抱着绛雪,说:“妹妹遭此厄运,多谢姐姐常来给我丈夫解愁。”

三人相对悲泣了好一会儿,遂转悲为喜。黄生一手拉着香玉,一手拉着绛雪,要她们坐下来细谈。这时,黄生才感觉到香玉的手是虚的,和以前大不一样。

黄生便问香玉是怎么回事。香玉难过地说:“以前我是花仙,所以你握起来同常人一般;如今我只是花魂,这就不同了。今日咱们相会,就算在梦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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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绛雪说:“妹妹来了太好了,你们好好团圆团圆。我被你家相公纠缠不过,也该回去了。”说罢,就告辞而去。香玉和黄生挽留不住,只得把她送到门外。

香玉笑谈举止和从前没有二样,但在她偎傍之际,黄生却觉得她只是一个影子,心中总有些闷闷不乐。

香玉也为自己身体不能复原而焦急万分,便对黄生说:“你找些白蔹屑草药来,加上少许硫黄,用酒泡一泡,每天加一杯水浇在我先前生长的地方,明年此日我一定来报答你的恩情。

香玉走后,黄生依照她的嘱咐,配好了药水,每天按时浇在原来的白牡丹生长的地方。过了几天再去看时,只见一棵茁壮的牡丹芽破土而出,黄生不觉大喜。

于是,他天天更加精心浇灌培植,又在牡丹花芽四周筑起栅栏加以保护。 这天,香玉来了,对黄生感激之至。

黄生打算把牡丹移到家中去,香玉拒绝说:“我的体质太虚弱,经不起移动。且万物生长各有定处,我原本不宜生在你家,违背了反而减我的寿命。

香玉深情地说:“只要我们相怜相爱,好合的日子不会久远的。”黄生又怨恨绛雪至今不来。香玉说:“你真想见见她,其实也不难,且跟我来。”

说着,香玉便领着黄生来到耐冬树下。香玉拔了一棵草,作为尺子。从树身的下面往上量去,当量到四尺六寸的地方,用手按着,让黄生用两手一齐不住地抓挠树干。

一会儿,绛雪从树的背后出来,笑着骂香玉说:“你这个丫头刚回来,竟助纣为虐,和你男人一起捉弄我。”说着,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香玉说:“请姊姊不要见怪,我的郎君想见你,我只好如此了。还要暂时劳烦你代替我陪伴服侍他,因我身体尚未复原,一年后必不再打扰你。”说毕,香玉飘然逝去。

从此,绛雪就代替香玉又和黄生在一起,或咏诗作赋,或谈心聊天,或下棋对饮,宛如好友一般。

黄生天天到园中照管牡丹,常浇水,勤除草,朝夕尽心培育。那牡丹花日益肥盛,到了春末之时,花棵已长到二尺来高。

次年四月,黄生见牡丹已长出白花一朵,高兴万分。他爱抚地摸着含苞欲放的牡丹花,不由得感慨地说:“你长得这样美丽,白得这样纯洁,真使我爱而忘死,但愿咱们能相伴永远。”

正看时,忽然牡丹花渐渐地开放了。一忽儿,花大如盘,俨然有一个小人坐在花蕊之中,才三四指的大小,还望着黄生喜笑颜开呢!

转眼间,小美人飘然而下,渐渐地变成真人一样的高,立在黄生面前。黄生仔细一看,原来是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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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生欣喜若狂,激动地说:“可把你盼回来了。”香玉笑着说:“我忍受着风吹雨打等着你,多亏你细心照顾,我才能回来得这样快啊!”

这时,绛雪也赶来了,笑着对香玉说:“我天天陪伴你的郎君,代你尽职。今天你回来了,我又该走啦!”说罢,一转眼就不见了。

黄生拥着香玉,深情地说:“你死而复生,十分难得,但愿我们能白头偕老。”

香玉说:“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了。”两人亲亲热热,一直说到天明的知心话。

第二天,黄生与香玉来到白牡丹花前。黄生指着花对香玉说:“我以后死了,魂就守在这里,永远在你的身旁。”

十年后,黄生死去。在耐冬树下又长出一株红牡丹花来,它和白牡丹犹如一干两花的并蒂莲,一起相依相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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