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五通
在遥远的明朝末年，南方的大地上流传着五通神的传说。这五通神，就如同北方令人谈之色变的狐狸精一般，在当地可谓是臭名昭著。不过呀，北方的狐狸作祟，人们总能想出些法子来驱赶，可这江浙一带的五通神，却极其霸道，常常随意霸占老百姓家漂亮的妇女，搞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却又无人敢吭气，其为害之甚，简直令人发指.
话说吴中有个典当商人叫赵弘，他的妻子阎氏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风姿绰约。一天夜晚，万籁俱寂，阎氏正在家中，忽然一个男子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只见他手按宝剑，那剑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傲慢与蛮横，四下环顾间，吓得丫鬟、婆子们四散奔逃。阎氏听到动静刚要出来查看，就被这男子蛮横地拦住了去路。男子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用害怕，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我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只要你乖乖从了我，我自然不会祸害你。” 说罢，他便如拎小鸡一般，拦腰抱起阎氏，轻松地将她放到床上。神奇的是，阎氏的衣服、腰带竟自动解开了。四郎那粗暴的举动，让阎氏痛苦不堪，她在迷惘中只能发出痛声呻吟。事毕，四郎下床，还大言不惭地说：“五天后我还来。” 随后便扬长而去.
那晚，赵弘正在城门外的典当铺忙碌，并未回家。丫鬟急匆匆地跑去告诉他家中发生的事，赵弘一听是五通神，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敢多问半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赵弘回到家，看到妻子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他的心中一阵刺痛，又羞又愧，赶忙告诫家里人千万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阎氏经过三四天才勉强恢复了一些体力，可一想到四郎五天后还要再来，心中便充满了恐惧。到了第五天，丫鬟婆子们都吓得不敢睡在阎氏的卧室内，纷纷避到了外间。阎氏独自一人守着蜡烛，愁眉不展，满心忧惧地等待着五通神的降临。没过多久，四郎果然带着两个人来了，这两人也是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童仆战战兢兢地摆上酒肴，三人便开始与阎氏一同喝酒。阎氏又羞又怕，低着头不敢言语，即便他们强让她喝，她也不肯喝，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这三人会轮番对她施暴，那自己可就性命难保了。三人却毫不在意阎氏的感受，互相劝酒，称兄道弟，好不热闹。直喝到半夜，上座的两个客人才起身告辞，还说：“今天四郎因喜得美人而款待我们，应该告诉二郎、五郎，大家凑资买酒庆贺。”
四郎哪肯放过阎氏，他不顾阎氏的哀恳，再次强行将她拉进床帐。阎氏苦苦哀求，四郎却置若罔闻，直至阎氏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去。阎氏醒来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羞气交加，觉得自己没脸再活下去，便想一死了之。可奇怪的是，她每次上吊，绳子都会在关键时刻断裂，试了好几次都是如此，她只能痛苦地继续煎熬着。好在四郎并非天天来，大约阎氏身体痊愈后才会来一次。就这样，一家人在恐惧和痛苦中熬过了两三个月，生活也被搅得一塌糊涂.
无巧不成书，会稽有个叫万生的，是赵弘的表弟。此人性格刚强勇猛，尤其精于箭术。一天，万生前来拜访赵家。因天色已晚，赵家的客房又都被家人占用了，赵弘便只好让万生到内院去住。万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许久，他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心中起疑，便悄悄地趴在窗子上往外看，只见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了表嫂的卧室。万生顿时怒火中烧，他抄起刀，悄悄地跟了过去。来到卧室门口，他往里一瞅，只见那男人正和阎氏并肩坐着，桌子上摆放着酒肴。万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持刀奔入室内。那男子惊诧地站起来，急忙四处找剑。说时迟那时快，万生已挥刀砍中了他的头颅，那男子的脑袋瞬间裂开，倒在地上死了。万生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匹小马，大小跟驴差不多。他惊愕万分，忙询问表嫂。阎氏哭着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又焦急地说：“那些五通神很快就会来报仇的，这可如何是好？” 万生连忙摇手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吹灭蜡烛，迅速取出弓箭，埋伏在暗处。
不一会儿，大约有四五个人从空中飞落下来。他们刚一落地，万生便眼疾手快，急忙射出一箭，为首的那个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三个人见状，怒吼着拔出宝剑，四处搜索射箭之人。万生紧紧地握住刀，藏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走进门来，万生瞅准时机，突然跃出，挥刀砍去，正中那人的脖颈，那人也当场毙命。万生继续藏在门后，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敲门告诉了赵弘。赵弘大惊失色，赶忙和万生一起点亮蜡烛查看，只见一匹马、两头猪死在室内。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庆贺。但又担心剩下的两个五通神会来报仇，于是便留万生在家中。他们烤了猪肉、烹了马肉来款待万生，那味道美极了，与平常的菜肴截然不同。经此一事，万生名声大振。他在赵家又住了一个多月，五通神再也没有出现过，万生便打算告辞回去.
这时，有个木材商人听说了万生的英勇事迹，便苦苦恳求万生到他家去住住。原来呀，这木商有个女儿还未嫁人，有一天，五通神竟然大白天就降临到他家，变成一个二十来岁的美男子，说要聘他女儿为妻，还送了黄金百两，约定了吉日便走了。眼瞅着日子一天天临近，全家人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听到万生的大名后，木商便执意请万生到家里来捉怪。他怕万生不愿来，一开始还隐瞒了实情。将万生请到家中后，木商盛宴款待，然后让女儿盛装而出，拜见客人。那女子大约十六七岁，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万生见此情形，心中十分惊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忙离座鞠躬行礼。木商这才把他按在座位上，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万生刚听说时心里还有点紧张，但他生性豪爽，又想着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便也不推辞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木商依旧在门口张灯结彩，装作一副喜庆的样子，却让万生悄悄地坐在室内。一家人从早等到晚，直等到日头西斜，五通神还没来。木商心中暗喜，觉得那五通神新郎是注定要被万生杀死了。就在这时，忽见房檐上有个东西像鸟一样飞落下来，落地后竟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穿着华丽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室内。他一眼看见万生，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转身便逃。万生哪肯放过他，急忙追出门外。只见一道黑气刚要飞起，万生奋力跃起，一刀砍去，竟断掉了那怪物的一只脚，怪物疼得嗥叫着逃走了。万生俯身仔细一看，只见那怪物的爪子巨大无比，像手一样，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顺着血迹一路找寻，发现怪物已逃入江中。木商得知后大喜过望，又听说万生尚未娶妻，当晚便在早已准备好的新房里，让万生和女儿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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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两件事，那些原来常遭五通神祸害的人家，纷纷拜请万生到家中居住。万生也不推辞，在各家各户住了一年多，才带着妻子离去。从此后，吴中地区的 “五通” 只剩下 “一通”，再也不敢公然为害了.
无独有偶，在淮水一带，也有一个与五通神有关的故事。有个叫金生的人，字王孙，是苏州人，他在淮水一带设馆教书，住在一官宦人家的花园里。那花园中房屋不多，却花草树木丛生，郁郁葱葱。每当夜深人静，童仆们都离去后，金生便独自一人在灯下闷坐，心中满是寂寞与惆怅。
一天晚上，三更将尽，金生正沉浸在孤独之中，忽然听到有人用指头轻轻叩门。他忙问是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借个火。” 听起来像是童仆的声音。金生便起身开门，谁知进来的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个丫鬟。金生又惊又疑，心中暗自怀疑这女子是妖物，于是便追根究底地询问她的来历。女郎微微一笑，说道：“我见你是个高雅潇洒的文士，又可怜你孤单寂寞，所以不怕人说闲话，特来与你共度良宵。若告知你我的来历，我怕你不敢收留我，我也不敢来呀。” 金生听了，又怀疑她是邻居家私奔的女子，害怕因此毁了自己的操行，便请她离开。那女郎却眼波流转，勾魂摄魄，金生顿时心醉神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丫鬟见此情景，便说：“霞姑，我先走了。” 女郎点点头，又呵斥道：“走就走吧，什么霞姑云姑的！” 丫鬟离开后，女郎笑着说：“正好家里没人，便带她一块来，却不想她如此无知，把我的小名泄露给了你。” 金生不安地说：“你如此精细，我反倒更担心这里头会埋藏着什么祸患。” 女郎安慰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保证不会有损你的品行，你无需担心。”
上床后，金生解开女郎的衣服，忽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一副手镯，那手镯是用细金条穿连宝石做成的，还镶嵌着两颗璀璨的明珠。蜡烛熄灭后，宝石、明珠的光芒竟照亮了整个屋子。金生越发惊怕，心中暗自猜测这女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事毕，丫鬟来敲窗子，女郎起身，用手镯照着路，悄然走进树丛中离开了。此后，女郎每晚都会来与金生相会。
有一次，金生等女郎回去时，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想一探究竟。谁知女郎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跟踪，忽然掩蔽了手镯的光芒。树丛深处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无奈，只好返回。
隔天，金生骑马到淮北去。路上，他头上斗笠的带子突然断了，风一吹，斗笠就要刮下来，他只好不时地用手按按。来到淮河，他乘一叶小舟渡河。忽然一阵风来，将他的斗笠吹落河中，随着水流漂走了，金生心中一阵怅然。可等他过了河后，一阵大风又将斗笠刮了回来，那斗笠飘在空中，团团旋转着，渐渐落了下来。金生伸手接住，一看，带子竟然已经接好了，他心中大为惊异。回到学馆后，金生向女郎讲述了这件怪事，女郎却只是微笑不语。金生怀疑是女郎所为，便假装生气地说：“你若真是个神人，就应当明白告诉我，免得我如此烦恼疑惑！” 女郎说：“你冷清寂寞之时，有我这样一个痴情女子为你解忧驱闷，我自觉并非坏人。即便此事是我所为，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呀。你如今这样苦苦盘问我，难道是想与我绝情吗？” 金生听了，不敢再问。
在此之前，金生有个外甥女儿，已经嫁人，却被五通神迷住了。金生日夜忧心忡忡，但从未告诉过别人。后来，他与女郎亲昵久了，无话不说，便把这件心事告诉了她。女郎沉吟片刻，说：“这种东西，我父亲倒是能驱赶得了。只是我怎好拿情人的私事去和父亲说呢？” 金生哀求她想个办法，女郎思索了一会儿，说：“要除掉它倒也不难，但得我亲自前去。那些怪物都是我家的奴仆，若是争斗间被他们一个指头戳到身上，那这耻辱可就是跳进大江也洗不清的。” 金生再三哀恳，女郎终于答应说：“我马上替你想办法。”
第二晚，女郎来告诉金生：“我已经派丫鬟南下了。不过丫鬟力量有限，恐怕不能立即杀死那怪。” 次日晚上，金生和女郎刚睡下，丫鬟便前来叩门。金生急忙起床，开门请进丫鬟。女郎忙问：“怎么样了？” 丫鬟回答说：“我本想擒拿住那怪物，却未能成功，只把他阉了！” 二人听了，不禁相视而笑，忙询问经过。丫鬟讲述道：“起初我以为五通神在金郎家，去了后才知不是。等我赶到外甥女婿家，已到了掌灯时分。娘子正在灯下靠着几案打盹。我便把娘子的魂魄敛在一个瓦罐中，自己躺在床上等着。一会儿，怪物来了，刚进门又急忙退出，说：‘怎么有生人气味？’仔细看看，没有别人，复又进屋，掀开被子钻进来，又惊说：‘怎么有兵器的气味？’我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但怕迟则生变，便急忙捉住那脏东西一刀割掉，怪物疼得嗥叫着逃走了。我打开瓦罐，放出魂魄，娘子就像醒了过来，我便回来了。” 金生听了大喜过望，再三向女郎和丫鬟致谢。随后，女郎和丫鬟便一起离开了。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女郎都没有再来，金生心中慢慢彻底绝望了。到了年底，金生想辞馆回家，女郎却忽然来了。金生惊喜万分，连忙出门迎接，说：“你躲了我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你，原来你并未与我绝情啊。” 女郎说：“你我相好了一年，分手时若不说句话，终究是件遗憾的事。听说你要撤馆回家，我特来送别。” 金生恳请她一起回去，女郎叹息道：“叫我如何说呢！如今马上就要长别，我也不忍再瞒你：我是河神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与你有夙缘，所以来投奔你。我不该派丫鬟下江南，以致江湖上到处都在传言我替你阉割五通怪。父亲听说后，认为是家门的奇耻大辱，十分震怒，要赐我自尽。多亏丫鬟一力承当，把事情都揽了过去，父亲才稍减怒气，将丫鬟杖打一百。如今，我每行一步，都有保姆跟随。抽机会来看看你，也不能尽诉衷肠，有什么办法呢？”说完，便要告别，金生哭着拉住不放。女郎凄然地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三十年后能再相会。”金生说：“我现在已三十岁了，再过三十年，成了白头老翁了，有什么脸再相见。”女郎道：“不是的，龙宫里无老人。况且人活着是长寿是短命，也不在容貌。如果仅求容貌不老，那太容易了。”于是写了张药方子给金生，自己走了。
金生返回家乡后，外甥女谈起那件怪事，说：“那天晚上，我像做了个梦，觉得有人捉住我塞进了瓦罐中。等醒过来，见鲜血沾满床褥，怪物从此灭绝了。”金生解释说：“是我祈祷的河神捉怪。”一家人方才打消疑虑。后来，金生六十多岁时，容貌还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一天金生乘船渡河时，远远望见上游漂来一片荷叶，像席子那样大，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上面。近处一看，正是神女霞姑。金生一跃跳到荷花上，一会儿，人与荷花渐渐漂远了，越来越小，最后像铜钱那样大，终于看不见了。
这件事与赵弘那件事，都发生在明朝末年，只不知谁在前，谁在后。如果这事发生在万生诛杀五通神之后，那么吴中“五通”就只剩下“半通”，越发不足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