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牛郎
牛郎兄:
先不说我是谁,如果看完信你还没看出,估计你都不好意思应答“牛郎”这名头儿喽。
几十年不知兄的去向,打听来打听去谁都只是摇摇头。光阴这玩意就这样把你蒸发于我的世界不成?说来惭愧,确乎有许多年没想你了,兄。可近来也不知哪根神经激活了记忆,没来由地想起了你。兄,你在哪里?还好吗?志宇——你那凡间的织女在哪?跟你这曾经的牛郎成没成?要是成了,儿孙满堂了,我该多么高兴啊!
昨夜,老睡不着,几十年以前的山乡、稻田、耕牛和你这位仁兄联袂闯入了我的脑屏幕。春寒料峭,兄赤脚走田泥,左牵黄(非黄狗,乃黄牛,且是少年学耕的黄牛)右扶杖(犁铧)划泥往前翻,书写一排排整饬有致的泥韵诗行。
当年我一直纳闷,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女人,乡党干嘛叫你牛郎?用这么浪漫的名字恶搞你这地-主崽子不成?
看过你教你的牛“学生”(以下简称牛生)书写褐色泥香作业的过程,从生涩到娴熟,三五天既成,你再教新生,照样速成。我明白了:牛郎,教牛郎君也,无关浪漫,无涉恶搞。
成分差的恶名是你打单身的唯一因素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你执教牛生时,某个方向,常有两束温婉而灼热的目光时不时跟进你的作业、你的身影,有一次我甚至感觉它们从我的肩上飞过去叼住了你。
你何尝不想就这样被幸福叼走,把你的一生供幸福食用抑或使用。可这目光的主人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县革委会主任的侄女——不叫织女的志宇。鉴于其父辈的炙手可热,与你这备受歧视的家世相去甚远,你不敢回馈以同样的目光。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是牛郎,总会有织女加盟的故事的。
三度春耕过去了,故事依然留驻于想象。
故事在第四个春耕时成全了我,不过,成没成全你和那一对目光的发射者,我至今不知晓。
起因是你遇到了一条太牛的少年牛。尽管之前你在旱地上反复训练了它,可以骑上它迅跑甚至四蹄腾空于一米多高处“低飞”两三丈远,可一俟投入水田耕作教学,就捣起蛋整起你的幺蛾子来了。
那天我在山塘边割草——我那弓腰俯首在青草丛里挥舞一把锋利镰刀的姿势,之前让兄不止一次地打趣成“哪是割草人,哪是新上任的牛倌?简直是吃草的小牛嘛”——牛草割不少了,我直起身子,捶捶腰,抬抬望眼。遽然发现你这牛郎也有搞不定的牛。离我一百多米远处,你在给这学生首次上水田耕作课。看你给它上犁铧牛轭的别扭劲儿,浑不似以往那般轻松洒脱,几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套上这头身形已逼近成年公牛的小骚牯。
显然这家伙是个罕见的顽劣儿童,是唯一跟你狠命较劲的牛生。就算勉强套上了也不按既有规程学习,牛绳和鞭子外加吆喝等种种教学手段非但无效,还激发其叛逆劲儿。一时间,使出暴戾加诡计,或横冲斜撞,或倒地乱滚,或怒目圆睁,乱撅后蹄,可劲儿折腾,愣是让你亦步亦趋,左支右拙,狼狈不堪。这样下去,岂不折损你一代驭牛名师的光辉形象?我从远处发声,我能帮你么?怎么帮?
你说“吃”你的草,甭管我,你也管不了帮不了,只怕会越帮越忙。
我还是走到了你这块田的土埂上,十米开外处,用目光——带着我的心却毫无实际作用的目光——帮你。我看到并感觉到你把你精熟的各种驭牛招数一一使出,均被顽牛一一拆招。许是无力感让你沮丧了,下意识撂下了犁杖。不成想就在这一瞬,小骚牯发足狂奔,你猝不及防,直往前扑,险些给恶狠狠地来了个嘴啃泥,要不是及时松开手上的牛绳。
我下意识跟进几步,你朝我吼“躲开,滚,滚远点”。见我傻愣愣站着,你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锋利镰刀,紧追狂牛。
拖着犁杖,狂牛翻过田垄,奔袭茵茵秧田,所向披靡的不光是嫩绿秧苗,还有十来个妇女的心惊胆跳。撒丫子奔逃时窜起的一连串尖叫声也许还没震破你的耳膜,但至少刷亮你的眼眸——你看到也只看到了一张脸,一双眼:尖叫声中的一张俏脸,一派冷静,一嘴紧闭,两眼递送如焚的焦虑。
兄的超级神勇就在这一瞬间被激发了,你高呼“让开,快让开”,飞奔至牛后,重拾缰绳,狠狠勒住牛鼻子,唰唰几刀,砍断维系犁铧的粗绳。左手缰绳猛地一挽,腾地一下飞身跨坐牛背,竭力驱使它尽快跑出秧田,回归原耕作区。
虽然牛负已去,可牛心不死,牛脾气不减,牛劲不打烊,拖拽你环绕秧田没商量。怎奈鼻子奇疼,速度渐慢,力度渐小,眼看就要被你驾驭出秧田。谁知这畜生骤然止蹄,铜铃大眼扑闪扑闪。嗨呀,一帧美丽倩影刷亮它眼眸了。
“快跑!”牛背上的你,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朝倩影大喊。
倩影像没听见,呆住了,泥塑木雕一般。而胯下小骚牯以为主人在对自己发出冲锋令,遂再次发力照准倩影奔过去。
我知道倩影就是志宇,就是关切目光的发射者,激发你神勇的源头。我想冲过去拉着她快跑,可刚迈开两步,就让你怒喝回去了。事后我才明白你是担心我反而添乱。
当时我就明白,在追牛驭牛的过程中,你一直在高喊“让开”,其实就是为了她,为了这个不肯逃往安全地带、不肯移开对你投射关切目光的姑娘。
狂牛将至,志宇不得不移开目光,迈动脚步。
可是,晚了,四蹄生风溅起泥水一片,身上脸上发梢上似有零星雨点挥洒而至。志宇奔逃,速度不亚于健壮小伙。可毕竟泥水深一脚浅一脚,不慎一滑,摔倒在碧绿秧苗上。
就在狂牛前蹄即将狂热“慰问”姑娘玉体的前三秒,牛郎,你朝志宇方向叫一声“躺着,别动”。然后牙关紧咬,左手缰绳挽得更紧了,右手攥着的镰刀背频频敲击牛头,喝声“飞——起——”。狂牛不狂,之前配合默契的旱地训练意识瞬间回归。绷紧全身肌肉,嗖的一下,四蹄腾空,越过绿秧从中一玉体,至一丈开外才落地,落在之前那块耕地上……
故事没有落地,没有落到我心头那块地。诚然,在我离开这片土地返城进厂之前,看到了你们的爱情,却看不到足以让爱情走进婚姻的甬道。是志宇的红色家庭背景与你家庭成份的反差太大所致么?她父亲她伯父就不能够跳出窠臼,奉行“看成分,不唯成分论”的原则,把你视为可以并已经初步改造好的子女,从而接纳你这个“阶级敌人”之子成为其家庭成员吗?
面对我多少有些盲目乐观的侥幸,兄,你说绝无可能,她伯父三番五次让她去城里跟一位“火箭干部”(以下简称“火箭”)相亲,咱还有戏吗?志宇半晌无言,不置可否,摇摇头,眼波坚毅有神地凝视着你,似乎要扶住你摇摇欲坠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我说我要留下来帮你们,虽然一时半会没想好怎么帮。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作为最热忱的拥趸和主观上的帮忙者,被志宇他爸踢出这个故事了,虽然是以招工返城特惠的怀柔脚法。
刚返城那两年,我一次又一次来看你们及其故事。写在你们的脸上的故事,一次比一次让我愁闷焦灼。当然,和志宇的婚事,兄没成,“火箭”也没成,只是越来越逼近你父亲伯父和那人私下议定的“大喜之日”。情急之下,我甚至给兄出了个牛郎织女星夜私奔的馊主意,你说你和她早有此念,就在快做好准备的时候,让她父母看出了苗头,老实不客气地把她关在家里好几天,回复自由之后你俩都明白是假自由,私奔计划无法实施。斗争进入地下,也只能偃旗息鼓,在沉默中,或消亡,或重现生机。
没有消亡,也没现生机。一年后我去村庄看你们的故事时,故事蔫了僵了卡壳了,故事主人公不在了。兄,你竟然蹲大狱了,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十年。志宇化悲痛为力量考上了大学。至于那位我无缘瞻仰过的“火箭”则去了另一个世界,据说是拜牛郎你赶牛车引发车祸所赐。
乡亲们语焉不详地告诉我,两年过去了,少年狂牛成牛了。无论牛郎多么努力,它总是不改水田发狂的臭脾气,可一到旱地里乖乖听命于牛郎,成了个能干肯干的大力士。大力士拉牛车一个顶仨,不过非你这冤家主人驾驭不可。队上只好让你做牛车把式。为队里跑运输你和你的牛多拉快跑,整个一对汗人汗牛组合。但是,表现再好,为队上贡献再多,也无法使土皇帝良心发现收回成命。“火箭”也急不可待了,那天喝了几杯酒,趁酒劲开着一台吉普就往队上奔,要把志宇及其父母一块接到城里,到时不排除霸王硬上弓的做派——强制志宇跟自己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据事后现场勘查分析推测,“火箭”无疑遭遇了行路难到车祸而亡的过程。在雨后满是泥泞、窄狭崎岖的乡间公路上,他驾驶吉普显然有些不适应,有些紧张,加上酒精的作用,车开得很别扭,歪歪扭扭的车辙宛如一条长蛇。开到一段盘山路时,紧张加剧,有些心慌了。更吃紧的是,不太远的前方迎面驰来了一架牛车。不用说,牛车就是你们这对人牛师生组合咯。天晓得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吉普车左右乱拐最后拐到路边悬崖之前,是个怎样的乱象?只有你一个目击证人,此外还有一头目击证牛。
然而,乡党们谁也没想到你这证人却成了车祸的间接肇事者和“火箭”致死的“过失犯罪者”。明明是你和你的牛车都没有和吉普摩擦的痕迹,只有留在山路上依稀可辨的车辙,除了很小一段向左侧扭了一下之外,全都是靠右的。而吉普车车辙整个一个左右乱扭毫无章法地印满路面。听到这里,我举拳向苍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让人欲哭无泪呀!心下不由嘀咕:没准是人家抓住那一小段牛车偏左的车辙罗织你的罪吧。
“火箭”死了,牛郎兄蹲了大狱,志宇不用父亲禁闭,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走出来后向家人宣布:高考恢复了,我要复习迎考。谁也甭跟我提相亲的事了,否则,我立马搬出去,没地儿?牛舍也成。半年后她考上京城一所名牌大学。进京那天,她脸上不挂一丝笑容,甚至也不带任何表情,只是坚决得近乎厌恶地制止她父母送别的脚步。
几年后,估摸着志宇大学毕业了,我来村里再探故事的发展,我想如果有起承转合的话,也该是时候“转”了吧。谁知还是“承”,苦情的“承”。一打听,她除了第一年两个假期回来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不光是人,还有,信也是。毕业后去了哪里?家人、村人谁都不知道,换一句话说,就是志宇整个人蒸发了,在村庄、学校以及她所预留过痕迹的地方。说起牛郎你,村人大都摇头叹息,多好的一个人,一个“牛师”!明明没挨着那吉普。可还是进去了,十年哪,还得受好几年罪哟。后来我去市里有关部门托人打听。还好,你因态度端正,还有较大的立功表现,被减刑三年。
到时候了,我再去村里。满以为这回可与阔别七年——不,八年,在你入狱前一年我没来过村上——的兄重逢了,没想到你压根没回村庄。志宇也依然没影没信儿。怎么回事?我思前想后,禁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织女不在,牛郎会独自回到他们的伤心地吗?即便此地是家乡。
这以后三十余年,我四处打探过你们的影踪,毫无收获。这心思以后就淡了,让光阴冲淡了。可日前既然重新占据我的心房,怎么着也得再试试找找吧。何况如今网络这么发达,高科技的我不会,就用用笨办法,把你这未竟的故事用信札的形式写出来,发到网上,我就不信你没有看到的一天。看到了一定联系我哦。我的电话:1527472558.
我一定要听你亲口说出故事的续集,你和志宇的爱情连续剧。直觉告诉我不管多么崎岖悲怆,终归会是正剧。尽管我写过几个悲剧,但怎么也不愿意把你们的也纳进去。
——永远珍视与你的乡土友情的40年前好友,知名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