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之恋(1-9章)

冰城之恋

 

第一章

2002年,我受公司派遣,前往北方的冰城,协助一家初创轴承企业安装调试我们生产的数控机床。接触过这类设备的人都清楚,一台精密数控机床从安装调试到稳定投产,顺利的话需五到七天,复杂机型甚至要耗费数周。当时是双方首次合作,对方先期仅订购了3台中型机床,约定试运行满意后,将追加200台订单。公司领导对此高度重视,指派我全程跟进。最终我仅用十多天,便完成了3台设备的安装调试,还顺带为对方培训了一批操作人员——这批人里,既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也有刚走出校园的大学生。

调试工作收尾后,公司并未让我即刻返程,而是要求我留在冰城,确保设备运转稳定,随时协助企业处理突发故障。那段时间,我闲来无事便在车间里转悠。偌大的厂房本可容纳至少50台机床,此刻却只孤零零立着3台,显得格外空旷。

也是在这个时期,我认识了“程序员”孟晓丽。严格说起来,她算不上真正的程序员,更像是个负责跑腿的联络员。数控机床虽能直接在机床上编程,但仅适用于简单程序;复杂一些的程序需在电脑上编写完成后,再导入机床系统。企业有专门的程序员负责编程,而孟晓丽的工作,就是将编好的程序导入机床。

早年的数控机床尚未普及USB接口,更新程序基本依赖RS232等串行接口,操作繁琐。而我们公司当时算是行业内较早将USB接口集成到数控机床上的企业,这一设计极大简化了程序更新流程。为了在短时间内测试机床的极限性能,企业需要频繁更新程序,孟晓丽也就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电脑与机床之间,重复导入操作。

她时常主动来找我请教编程相关的问题,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孟晓丽刚大专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和数控编程多少有些关联。她是土生土长的冰城姑娘,那年才22岁,身高1米7,皮肤白皙,模样清甜,性子带着北方女孩特有的泼辣与豪爽。即便日常穿着宽松的工装,也难掩火辣的身材。

虽说当时车间里工人不多,但每当孟晓丽出现,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那时28岁,身高一米八,长相不算顶尖帅气,但也还算周正。我的老家在岛城,大学是在冰城工业大学读的,这座城市于我而言,也算半个故乡。正因在冰城待了四年,我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美食景致都颇为熟悉,时常和孟晓丽聊起这些,分享好玩的去处、地道的小吃。

车间里的几个老油子见状,总爱拿我们打趣,说我们站在一起是“郎才女貌”, 很般配。

 

 

 

第二章

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悄然拉近了我和孟晓丽的距离。那天,她不小心把拷贝程序的U盘弄丢了,急得在车间里团团转,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我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没多想便把自己随身带的U盘借了给她。

2002年的U盘还是稀罕物件,价格不算便宜。孟晓丽当时还在试用期,生怕这事影响转正,急得眼眶都红了。我见状,赶紧给她出主意:“要不咱们去买个一模一样的,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解决。”

巧的是,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一大早,我就陪着孟晓丽打车去了教化电子大世界——这里是东三省数一数二的电子产品集散中心,2001年才刚成立,人气正旺。我们从地下一层一路问到地上五层,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才终于找到和企业同款的U盘。可一问价格,孟晓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32M容量的U盘,竟然要600块。

其实2002年的U盘价格已经开始大跳水,有些品牌的32M U盘已经跌到300块左右。但那会儿网购还没盛行,线下实体店只找到这一家有货,根本没其他选择。孟晓丽试用期每个月工资才450块,600块对她来说,无疑是笔巨款,完全超出了预期。我看她进退两难的模样,没等她开口,就直接掏出钱付了账。

我所在的公司是外企,我本身又是技术岗,每月工资有12000元,加上出差每月2000元的补贴,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毕竟已经上班五年,600块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买完U盘走出教化电子大世界,时间还早。我拉着孟晓丽,去了旁边我的母校——冰城工业大学。她毕业于一所普通专科院校,对这所重点高校一直带着几分崇拜。起初她还因为U盘的事心事重重,可一走进校园,就被浓厚的学术氛围和青春气息感染了。不知何时,她悄悄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像情侣一样在校园里慢悠悠地逛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中午,我又在市区找了家不错的馆子请她吃了饭。返程的路上,孟晓丽坐在出租车后座,小声跟我说:“等我转正发了工资,一定把钱还你。”我侧过头看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用还了,你做我女朋友,就当抵账了。”

孟晓丽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抿着嘴唇低下头,没说话。

 

 

 

第三章

我随口说的玩笑,自己并没放在心上,孟晓丽却像是当了真。之后,她总从家里带些亲手做的小点心、新鲜水果给我,惹得车间里的同事们羡慕不已。我也投桃报李,趁休息时拉着她重温冰城的各处景致——庄严的索菲亚大教堂、静谧的太阳岛、葱郁的植物园,都留下了我们并肩漫步的身影。

转眼我在冰城已待了近一个月,3台试装机床运行平稳,顺利通过了企业的验收。对方随即启动批量订购,第一批50台设备很快到货。50台设备的安装调试,绝非我一人能完成。公司立刻抽调了10名技术人员坐飞机赶来冰城支援。因为我是先遣人员,对冰城的环境和这家企业的情况都熟,公司便让这10人归我统一调配,全力配合企业完成设备安装与投产调试。

那段日子,是真的忙到脚不沾地。每天在车间待够14个小时都是常态,有时连吃饭都得让人从食堂捎过来,在车间里匆匆解决。好不容易把50台设备调试完毕,紧接着第二批50台设备又运到了。

高强度的连轴转,终究还是把我累垮了。实在撑不住,我只好在公寓里休息。也正是这段时间,孟晓丽成了我公寓里的“常客”。我住的是企业配备的单人公寓,原本是给中高层领导和引进的核心人才准备的。但领导大多是本地人,除非特殊情况很少住这儿,加上企业还没正式投产,公寓里住的人寥寥无几。连管理人员和保安都没配齐,孟晓丽便趁机“钻了空子”。

她总趁休息时间,从食堂打好热乎的饭菜送到公寓。看我浑身乏力、起身都费劲,她便像伺候病人一样,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我吃。大学毕业后,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很少接触异性,被她这般细心照料着,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感动得一塌糊涂,愈发觉得她就是我理想中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空气中本就弥漫着暧昧的气息,加上这般亲昵的照料,难免滋生出别样的情愫。终于有一次,在她喂我吃完饭、正准备收拾碗筷时,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往怀里一带。她身子一软,顺势靠在了我怀里。那一天,我们逾越了界限,第一次发生了关系。

事后,孟晓丽靠在我肩头,小声嘱咐我,暂时不要把我们的关系泄露出去,怕影响她试用期后的转正。我当即答应了她,心里却没太当回事。我想着,若是她真心愿意跟着我,等这边的工作结束,我就带她回岛城老家,凭我的人脉,总能帮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第四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孟晓丽无微不至的特殊“关照”下,我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重新投入工作。经过前期的高强度磨合,我们帮企业培训的员工已经能独立完成设备的安装调试。所以后面100台设备到货时,我的工作轻松了不少,我和同事们只需在一旁偶尔指导几句就行。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下班后,我和几名同事约好一起去市区聚餐,刚走出厂门口,就被一群人拦了下来。带头的小伙子看着文质彬彬,神情却格外凶狠,他盯着我们扫了一圈,问道:“你们哪个是江毅?”

我皱了皱眉,在脑海里仔细搜寻这个身影——完全没印象。最近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没和工人发生过任何冲突。于是我定了定神,沉声回应:“我就是。”

话音刚落,那小伙子突然指着我怒吼起来:“姓江的,我警告你!孟晓丽是我媳妇儿,你给我离她远点,不然老子弄死你!”

“孟晓丽”三个字一出口,我瞬间怔住了。孟晓丽是单身,这在整个车间都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后来的我这些同事都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老公了?我一时满心困惑,竟没来得及回应。小伙子的吼声惊动了工厂保安,我们这些技术人员在企业眼里都是重点保护的“宝贝疙瘩”,有半点闪失都担待不起。保安室里立刻冲出来几个保安,迅速挡在了我们和那群人之间。对方见保安出面,知道讨不到好处,几个人合力把情绪激动的小伙子劝走了。

这场小风波并没影响我们聚餐的兴致。同事们都知道孟晓丽平时对我格外关照,但我俩都是单身,大家也说不出什么闲话。席间聊起这事,众人纷纷猜测,这小伙子多半是孟晓丽的追求者,想用这种极端方式吓退我。同行的两个年纪稍大的同事好心提醒我:“毕竟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还是多留个心眼,小心为上。”

后来我特意找机会问了孟晓丽这件事。她刚听到时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解释说:“估计是企业后勤部的人吧,那边有两个有点背景的年轻人一直在追我,你别搭理他们就行。”孟晓丽长相清丽、性格爽朗,有几个追求者也确实合情合理,我便没再多想。

 

 

第五章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200台设备已陆续完成调试,运行稳定。我的同事们分批撤离,飞往各地承接新的任务,而我则需要留下来,处理后续的收尾工作。

与此同时,孟晓丽的试用期也顺利结束,正式转正,月薪涨到了1200元。说实话,这份工资不算高,但她的工作确实轻松——只有机床需要更新程序时,从程序员手里接过存好程序的U盘,插到机床接口完成导入即可。很多企业里,这项工作都是程序员直接负责的,她算是捡了个清闲差事。

朝夕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我是真的爱上了孟晓丽,爱她的率真坦荡,也爱她的直爽热辣。为了避免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惹来麻烦,孟晓丽不再偷偷跑到我的公寓找我。我们改成提前约好见面地点,一起出去玩,待到尽兴时,便在市区的酒店过夜。

我曾好几次跟她提起,想带她离开冰城,跟我回岛城发展。可每次说起这事,孟晓丽都含糊其辞,从未给过明确答复。我心里其实有些不解,毕竟我为她规划的未来已经足够稳妥——凭我的人脉,帮她在岛城找一份工作并不难,待遇远比她现在好得多;就算她不想上班,以我的收入,也完全能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没过多久,公司正式通知我,一周后返回岛城总部。为了感谢我这几个月的辛苦付出,企业特意为我举办了一场欢送会,不仅有中层领导出席,还有不少后勤人员参加。我心里清楚,我和这些领导本就不熟,他们不过是借欢送我的名义,找个由头聚餐吃喝罢了。

聚餐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愣了一下——上次在厂门口堵我的那个年轻人,竟然也在。经领导介绍,我才知道他叫韩宇,是市场部的副科长。席间,韩宇的目光时不时扫向我,带着几分躲闪,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后来我去卫生间,刚走出包厢,就看到韩宇在走廊里等着我。见我出来,他快步走上前,有些局促地拉住我的手,低声道歉:“哥,上次在厂门口的事,实在对不住。我是听了车间里的风言风语,才误会了你。后来我才弄清楚,追孟晓丽的另有其人,跟你没关系。”我看着他眼里的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收尾工作全部完成。我收拾好行李,独自一人登上了返回岛城的飞机。

 

 

 

 

第六章

2022年寒假,我带着全家去冰城的冰雪大世界游玩,计划停留一周。行程中途,妻子带着孩子去了雪乡,我打算趁机回母校看看,顺便联系了一位定居在冰城的老同学。老同学得知我回来了,格外热情,当晚就在酒店摆了接风宴。聊起近况,他听说我至今仍在从事精密机床相关工作,便特意叫了几位业内的朋友过来相识。巧的是,其中一位名叫冯程的,正是当年我在冰城那家轴承企业培训过的技术员——如今,他早已升任研发部经理。而当年那家名不见经传的轴承厂,也已然发展成了业内赫赫有名的星辰集团。一见面,冯程就熟稔地喊了声“江工”,当年在工厂里,大家都这么叫我。这一声久违的称呼,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二十年未见,众人变化都极大,彼此的近况也颇为生疏,话题自然就落到了年轻时的过往上。酒过三巡,气氛渐热,冯程突然放下酒杯,凑近我,带着几分神秘地问道:“江工,你知道现在星辰集团的实际掌舵人是谁吗?”我摇了摇头。这些年,我刻意避开所有关于星辰集团的消息,那些尘封的往事,我本不愿再提及。

冯程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语气带着点戏谑:“是你很熟悉的一个人。”我皱起眉头,脑海里飞速梳理着当年那些与我相熟的技术员,想来想去都毫无头绪。见我一脸困惑,冯程不再吊胃口,压低声音说道:“是孟晓丽。”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瞬间炸懵了我。那些被我刻意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孟晓丽丢失U盘时的慌张无措,挽着我的胳膊漫步校园时的轻松惬意,我生病卧床时她喂饭喂药的细致入微,我们一同逛遍冰城景点时的欢声笑语,甚至当初第一次吻她时,她脸颊绯红、娇羞战栗的模样,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冯程没留意到我的失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当年我们这帮人都以为,你和孟晓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你离开冰城还不到三个月,孟晓丽就和当时的采购部经理陈浩订了婚。陈浩的父亲是当年的公司总经理,后来企业改制,老陈总成了星辰集团的董事长。前几年老董事长退居二线,陈浩接任了董事长之位。但圈内人都清楚,陈浩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星辰集团真正的掌控者,其实是孟晓丽。”

话音刚落,冯程又补了一句:“江工,你对韩宇还有印象吗?”

“韩宇”两个字入耳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瞬间如同坠入了冰窟!那些被我藏在记忆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痛苦过往,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来。

 

 

 

 

第七章

20年前,我离开冰城的前三天,孟晓丽主动约我,说想晚上一起去冰雪大世界玩玩。我特意带上了相机,心里盘算着,不管她最终会不会跟我走,我都要把这最后的时光拍下来,留住我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

那一夜,我们玩得格外疯狂,在璀璨的冰雕与绚烂的灯光下,拍下了无数张合影。我紧紧搂着孟晓丽,像搂着相伴多年的情人,一次次拉着路人帮我们拍照,直到相机里的一卷胶片全部拍完才罢休。

夜里,我们去了酒店。一番缠绵过后,孟晓丽趴在我的怀里,指尖轻轻在我胸前画着圈,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江哥,我想好了,我跟你去岛城发展。”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瞬间炸得我心头滚烫,激动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没等我狂喜多久,孟晓丽话锋一转,说出了一个条件:“那个韩宇总缠着我,还到处散播我的闲话败坏我名声,我咽不下这口气。走之前,我想报复他一下。”

我当时就皱了眉,心想反正马上就要离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可孟晓丽态度坚决,执拗地非要出这口气。看着她眼底的倔强,我终究还是心软了,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孟晓丽的计划很简单:假装同意韩宇的追求,然后以给我饯行为由,约韩宇一起吃饭。席间我们联手把他灌醉,再把他骗到没人的巷子里揍一顿出出气。为了避免留下痕迹,她还细细琢磨了不少细节,把过程考虑得滴水不漏。

我离开冰城的前一晚,我们三人约在了一家火锅店。一见面,孟晓丽就主动挽住了韩宇的胳膊,整个人亲昵地靠在他身边,那自然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在演戏。她还从包里拿出一条毛线围巾,亲手绕在了韩宇的脖子上。我们特意要了个小包间,刚进包间,孟晓丽就毫不避讳地坐在了韩宇身旁,一边柔声说着话,一边主动给他倒酒夹菜,仿佛完全没顾及我的感受。韩宇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伺候,半点不觉得别扭。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莫名地堵得慌,总觉得孟晓丽为了报复,牺牲得有些太大了。我压下心头的不适,一门心思地劝韩宇喝酒。韩宇的酒量本就一般,没一会儿就喝得眼神发直、迷迷糊糊了。孟晓丽见时机成熟,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拿起韩宇的银灰色羽绒服和围巾递给我,又接过我的黑色羽绒服。她把我的黑色羽绒服套在韩宇身上,仔细拉上拉链、戴上帽子,才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韩宇起身离开。韩宇头垂得很低,整个人靠在孟晓丽身上。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穿上韩宇的银灰色羽绒服,用围巾把大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起身走出包间去柜台结账。我和韩宇身高体型差不多,又都戴着眼镜,这么一遮掩,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那时候还没有移动支付,结账全靠现金,我付完钱就快步走出了火锅店。火锅店门口往左是韩宇回家的方向,往右则是我回工厂的路——按照孟晓丽的计划,她会扶着醉醺醺的韩宇往右边走,绕开店门口的监控,转到火锅店后面那条与韩宇回家路平行的路,两条路中间有一条小巷相通,我们就在那里汇合。

我沿着左边的路走了三四分钟,果然看到了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巷子里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我放慢脚步走进去,远远就看到小巷中间站着一个人影,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站着的是孟晓丽。她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慌张,手里拎着我的羽绒服,看样子是累得不轻。我刚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她却猛地推开我,声音发紧地催促:“快把羽绒服和围巾脱下来!”

我赶紧把身上的银灰色羽绒服递给她,接过自己的羽绒服飞快地往身上套。那时候冰城的夜晚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寒气像针一样往身上扎,脱下外套的功夫,我就冻得浑身发抖。一边穿衣服,我一边问她:“不是说要揍他一顿吗?怎么还不动手?”孟晓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哆嗦,语气里满是慌乱:“刚才……刚才他想亲我,我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后脑撞墙上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想上前查看韩宇的情况。孟晓丽却死死拦住我,急声低吼:“别管了!你赶紧从巷子另一头走!我留下来给他穿上羽绒服!”我脑子嗡嗡作响,也顾不上多想,转身就朝着巷子另一头狂奔而去。

那一晚,我反复给孟晓丽打电话,可电话那头始终是关机的提示音。凌晨两点,我再也坐不住了,打车直奔太平机场,赶最早那班六点回岛城的航班。在机场候机厅坐了没多久,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孟晓丽打来的。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压低声音对我说:“韩宇死了。”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我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喉咙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孟晓丽在电话那头继续低声嘱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记住,昨天晚上是我和韩宇给你践行,你和韩宇都喝多了,韩宇让我送你回去,然后他留下来结账。我们在火锅店右边第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了,之后你就走了,后面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要这么说!我会留在冰城,后续要是有什么麻烦,我一个人承担,我们……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挂了电话,我的心依旧狂跳不止,手脚冰凉。我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个小时,韩宇竟然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这二十年来,韩宇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经常在深夜梦见他,梦见他临死前的挣扎,他那双充满不甘与困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每次都从噩梦中惊出一身冷汗,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眠,只能睁着眼睛挨到天亮。除了恐惧,我心里还藏着对孟晓丽的愧疚——我痛恨自己当初的懦弱,痛恨自己一开始没有勇气留下来和她一起面对这一切,甚至连打电话问问她近况的勇气都没有。

 

 

 

第八章

“江工,江工……”见我久久愣神,冯程连喊了我好几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我猛地回过神来,连忙应声:“记得,怎么不记得。他当年还带人在工厂门口堵过我。”说完,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冯程追问:“那你知道,韩宇当年为什么要堵你吗?”

我的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避开他的目光,低声答道:“听说……他当时在追孟晓丽,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些我和她的风言风语,就来警告我了。”

冯程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其实当年,我们所有人都误会韩宇了。孟晓丽是他的未婚妻——两人早就订婚了!”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团惊雷,手里的筷子“啪嗒”一下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怔怔地盯着冯程,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程见我反应这么大,连忙放缓语气安慰:“江工,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当年你和孟晓丽走得近,车间里的人其实都看在眼里,但这事真不怪你,要怪就怪孟晓丽瞒得太严实了。说句实话,我当年也偷偷暗恋过她,还羡慕过你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韩宇出事后,关于他和孟晓丽的事才慢慢传出来。他俩是大学同学,韩宇比孟晓丽高一级,在学校里就好上了。毕业后,韩宇他父亲托关系把他安排进了公司市场部。一年后孟晓丽毕业,两人先订了婚,韩宇父亲又才给她安排了那份轻松的程序导入工作。韩宇家连婚房都准备好了,原本计划春节后就办婚礼的。”

“谁能想到,韩宇这孩子没福气。最后竟是喝醉了,活活冻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听说发现他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脱掉了,连羽绒服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酒桌上的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是啊是啊,人在冻死前会产生幻觉,把衣服当成累赘脱掉,这是常有的事。”“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马上就要结婚了……”

冯程又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沉重:“韩宇本来不该死的。那天晚上他没回家,家里人打他手机没人接,就打给孟晓丽,结果她手机关机。一家人急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后来找到孟晓丽家,才问出他喝酒的地方。等找到韩宇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听说当时孟晓丽抱着他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的,谁看了都心疼。”

“可谁也没料到,韩宇的葬礼刚过不到三个月,她就和当时的采购部经理陈浩订了婚。”

冯程的话像一记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过了好半天,我才勉强回过神,颤抖着声音问了个问题:“韩宇家……当时就没报警吗?”

“报了,肯定报了。”冯程答道,“警察去问了饭店老板,老板说韩宇结账的时候看着挺清醒;监控也拍到他自己离开的样子,步态还算平稳,不像有事的样子。孟晓丽作证,说他当晚确实喝了不少酒,但自己离开时,韩宇还是挺清醒的。最后查来查去没发现异常,家属也不同意解剖尸体,最后就按意外处理了。”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床上,二十年前的一幕幕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里飞速闪过。突然,一个被我忽略了二十年的细节猛地跳了出来,我用力抓住这丝头绪,顺着往下想——那天晚上,我把韩宇的银灰色羽绒服交给了孟晓丽,她明明说要给韩宇穿上的,可韩宇死时身上根本没有穿羽绒服,我当时太紧张,忽略了这个细节!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困扰了我二十年的恐惧和愧疚如同被驱散的浓雾般烟消云散。

第二天一早,妻子和孩子从雪乡发来照片,照片里的两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然玩得格外尽兴。

我点开手机通讯录,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最终停留在那个沉寂了二十年、从未敢触碰的号码上。指尖微微颤抖着,按下了拨号键。那些逃避了二十年的过往,这一次,我终于有勇气面对了。

 

 

第九章

一间装饰奢华的茶舍内,茶香袅袅。孟晓丽就坐在我对面,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极好。一身剪裁合体的素色旗袍勾勒出窈窕身段,外罩一件华贵的狐裘披肩,肌肤莹润,眉眼间几乎看不到岁月刻下的痕迹。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隔着氤氲的茶雾,默默打量着彼此,任时光在沉默中流淌。

半晌,她先打破了沉默,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发福不少,头发也白了好些。”

我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的疲惫:“这二十年,我很少睡过安稳觉。”

孟晓丽的眼神微微一怔,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恨着我?”

我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沉郁:“我心里从没有恨过你,反倒是一直挂念着。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恨当初没能拦住你,更恨自己懦弱,没有勇气留下来和你一起面对所有。”

孟晓丽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之后的时间,我们都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聊起当年那些无关紧要的趣事:一起去买U盘的奔波,一起在大学校园里漫步的惬意……聊到尽兴时,我话锋一转,轻声问她:“我猜,当年你那个U盘,根本不是真的弄丢了,对吗?”

孟晓丽的脸色微微一僵,没有辩解,只是默认般垂下了眼帘。

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当年我回到岛城,第一时间就把我们在冰雪大世界那晚拍的胶卷拿去冲印。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拍照功能,那卷胶卷,是我手上唯一关于你的念想。”

“结果两天后我去取照片,老板告诉我,胶卷已经被曝光了,根本冲不出影像。我当时认定是老板弄坏了我的胶卷,在店里大闹了一场,最后被老板和店员合伙揍了一顿。”我顿了顿,看着她,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现在想来,我当年是冤枉那个老板了!”

孟晓丽先是一怔,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眶也渐渐湿润。原来当年的我,从始至终都一步步踏在她精心编织的圈套里,毫无察觉。

好一会,我才收敛了笑意,认真地问她:“做了这么多,你觉得值吗?”

孟晓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眸看着我,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当初我利用了你,这是事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对你做出任何补偿……。”

我打断她,轻声问道,“当年你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孟晓丽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有过。很多次,我都动了念头,想放下一切跟你回岛城。可我没办法——我的原生家庭被韩宇家牢牢攥在手里,我能走,但我的家人走不了。”

听到这个答案,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底积压二十年的郁结仿佛瞬间消散:“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补偿。”

说完,我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孟晓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走到门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她。她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般,瞬间变得紧张局促,呼吸微微急促,脸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贴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下次再做那样的事,记得一定要确认,人真的死了再离开。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了,没人会再帮你收尾了。”

 

后记

坐在飞机上,我望着窗外翻涌的云层,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刺骨的夜晚。孟晓丽当时催着让我先离开小巷,可我跑出去没多远,心里就像被猫抓似的不安。我反复拨打她的手机,听筒里始终只有冰冷的关机提示音。我太爱她了,满脑子都是她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的身影,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悄悄折了回去,朝着那条漆黑的小巷摸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孟晓丽已经不在了。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我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正扶着墙,一步一挪地朝着巷口方向挪动,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着。那声音嘶哑又熟悉,我一听就认出了——是韩宇!

“孟晓丽,你个贱货!”韩宇的声音里带着酒气和怨毒,“没有我家,你全家早就饿死了!现在敢恩将仇报,把我扔在这鬼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神。我以为这只是孟晓丽报复他的小恶作剧,可看这架势,万一闹大了,不仅孟晓丽要遭殃,我和她的未来也会彻底泡汤。情急之下,我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扶住了摇摇晃晃的韩宇。

韩宇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我半天,才含糊地认出我:“江……江哥?孟晓丽这个贱货,她骗了我……她想离开我……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我一定要亲手毁了她!”

我当时以为,韩宇知道了孟晓丽打算离开冰城的事。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涌上心头——我绝不能让他毁了我和晓丽的未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再也顾不上其他。

我猛地掀起韩宇身上的衣服,套住了他的头,紧接着伸出一只胳膊死死勒住他的双臂,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韩宇猝不及防,发出一阵无力的挣扎,身体剧烈扭动着。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短短几分钟后,他的挣扎渐渐变弱,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我颤抖着松开手,确认他没了呼吸,整个人都懵了。慌乱中,我蹲下身,一件件脱去他身上的衣服,最后只给他留下一条短裤,然后把他拖到墙边。我在冰城读了四年大学,听本地同学说过,人在冻死前会产生幻觉,主动脱掉衣服。我当时只想着把现场伪装成意外,却因为太过紧张,完全没留意到他原本穿的那件银灰色羽绒服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韩宇的尸体能晚一点被发现,等我带着孟晓丽顺利回到岛城,这一切就都过去了,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新生活。

可我万万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小时,韩宇就被找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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